许小雁大方地提出,会无条件借用机器和制作场地给裴非。裴非道谢之余,又转过头来,忽闪着大眼睛望向我,一脸可怜相。开始我没明白,被水汪汪地盯了好一会,才猛然醒悟,一拍桌子:“面料、辅料,我包了,外加餐饮和运输,及精神上的强大支持鼓励!”
裴非嘿嘿一乐:“老许,不错,还算有点前途。”
参赛之初,自然是先出设计图。裴非闲下来的时候,就带着家当去许小雁那边。找张台子铺排开来,画几笔,对着人台贴几块胚布,修修剪剪,烫烫折折,测量一番,又再修改几笔。看得我不知所以。想问问个中玄妙,裴非立刻将我打发出来。他说自己希望不大,所以不许我过度关注,以免失利之后,在我面前丢人。
我乖乖听命,不闻,不问,但随叫随到。
那一年的五月间,发生了件大事。四川地震,死伤了很多人。电视和网络铺天盖地都是家破人亡的惨烈消息。
有人被深埋地下,有人被压断肢体,有人失去了财产亲友,有人侥幸活命,却要沦为残疾。一幕幕揪心的画面,经常看得裴非惶惶不安。那段时间,他变得十分紧张,略带神经质。过马路总反复地看车子,确认红绿灯。进了电梯总要紧抓扶手。一上车,就立刻扣上安全带。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怕死,突然的很怕死。害怕莫名地死掉,成为无名的尸体。
终于在某一天,他略带羞涩地对我说:“我去纹身了。”
对这没头没脑的举动,我满心疑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小心翼翼地解开衬衫上面几颗扣子,指了指,显摆道:“认仔细了,这个就是我。”
定睛细看,胸口偏下的地方,纹着一只大雁。头向上,双臂展开,羽毛清晰可见。我忍不住取笑他:“呦,美国空军啊!”
裴非白我一眼:“这不是以您老为原型设计的专属印章嘛!文言讲,叫‘雁’,土话讲叫‘大鸟’!”
我对着那只展翅腾空的‘大鸟’不怀好意的捏了一把,问道:“干嘛纹在这个地方,穿衣服又露不出来,显给谁看啊?”
“给你看呀”裴非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说:“天灾人祸那么多,哪知道下一个轮到谁。万一赶上我了,万一我被毁容了,你一看见这只大雁,当时就知道,哟,这是裴非。万一手啊脚啊的,都被砸断了,就剩中间这么肉呼呼的一坨,你一看,呦,这是裴非。只要心脏还跳,我就还活着,别的都没了,你也一眼就能认出我,把我带回来,我们就又在一起,继续过着没羞没臊的日子了。”
我被他这血肉横飞的论调唬得不轻,心惊胆战地说:“裴啊,你不想想,脸也毁容了,四肢也断了,肠子肚子都一团糟了,我还要会要你吗?”
裴非嘶嘶咂着嘴,故作认真思考状,沉吟良久,最后坚定的表示“经过我反复的探究论证,你……会!”
作者有话要说:爱和信任,都是无比珍贵的东西。
可是它们来得太多太重,又让人承受不起。
那仿佛是个看不见的枷锁,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否则,会愧疚致死。
☆、得意
九月初,得到通知,裴非的设计稿通过了初赛,月底之前,需要把服装成品邮寄过去,晋级参加复赛。
这消息使裴非着实欢喜了一阵,转而却更加的忐忑起来。
名利二字,对男人,特别是对年轻气盛小有才华的男人,始终充满了的诱惑。它若只高高在上,难以企及,便也释然。它若近在咫尺,一步之遥,谁不想要蟾宫折桂,名成利就呢。
打从一开始,裴非就决不仅是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尝试而已。他是抱定了奋力一搏的打算,要攻城略地的。这强烈的得失之心,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内心深处对裴先生的愧疚之情。他急切地想做出点成绩来,以告慰爸爸的在天之灵。
心里如此急功近利着,嘴上又不肯承认。装出一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创作的那个系列,依旧是在结构上下功夫。以黑白灰为主色调,以轻柔的真丝面料呈献华美飘逸感觉。设计中运用了大量的褶皱和层叠,而这些不规则的断面都是随着人体的曲线排列的。为了能达到理想的效果,他拉着老裁缝反复的实验修改。老裁缝手工不错,却总难理解透彻他那些“立体”的概念,每每鸡同鸭讲、事倍功半。他又不好发作,憋闷得嘴巴上长了水泡。整日里眉头紧锁,烦躁莫名。
就这样心火煎熬了大半个月之后,衣服如期交去。裴非卸下了担子,我也松了口气。
面对结果的胜负难料,裴非心事重重地殷切等待着。及至神思恍惚,屡屡犯错。一次将复价邮件发错了供应商,一次将洗标上的符号全部印反了。还好都被及时发现,没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我知道他的担忧,也没责怪他。
有时他夜里睡不着,盯着天花板发呆,会突然蹦出来一句:“老许,你说能成吗?”
我少不得立刻狗腿地答他:“裴生,信就得,唔信就一定唔得咯……”
一个月后,喜讯终于传来。
那天是周末,难得可以自然醒。我睡得迷迷糊糊,随手一揽,裴非那边空空荡荡,没人。眼睛强睁起个缝看看,竟只六点多钟。客厅隐约传来电视广告声:……xx口服液,哈药六厂……
看来,死孩子失眠了。想起床去陪他,无奈困得紧。只好含含糊糊地迭声叫他:“裴,裴啊!”
好半天,他趿拉着拖鞋缓缓移了进来,一声不响站在床角,等我的下文。我尚不清醒,胡乱搓了下脸说:“把我烟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