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是冷又是怕,过了好久,方才哆哆嗦嗦从袖中取出了火折子,用袖子遮掩着,尽力不令火折子被淋湿,这才小心地摘下了铜盖,都不及等她去晃,一阵风过,火折子瞬间明亮起来。她在黑暗中甚久,就火折子那点光都刺得她双目生疼,差点流泪,连忙小心地举高了火折子看去,四处全是浊黄的水,无边无际,似在湖中。她不由怔住了,箩筐如舟,摇摇晃晃就浮在这一片水面上,不远处半漂半浮着一个东西,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过了片刻,那东西漂得更近了,她才认出来,正是适才架在城墙上的辘轳。
城墙上出事了,她几乎可以笃定,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才逼得城墙上的人割破了麻绳,害得自己差点死在此处,还把辘
轳也扔了下来。
八成是被发现了吧。
她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即使被发现了,自己现在业已出城,城墙上的人这么久没有追出来,那也算暂时安然无虞。她极力按捺住一颗怦怦直跳的心,蹲下来,伸长了胳膊,去探箩筐外的水,水很深,她怕弄翻了箩筐,也不敢用力,但是凭胳膊是探不到底的,她小心地用火折子照了照,四处全是水,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城墙下是不会突然有湖的,也许如同城墙内一般,为了防守,掘了壕沟,积了雨水。她以手作桨,奋力划着,心想自己总可以划到岸边。
也不知划了多久,她的手突然触到了泥土,心下大喜,连忙又用力划了一下,取出火折子,果然是草,草里混着泥水,但她拔了一下草叶,拔不动,底下生着根,她狼狈地抱着幼弟翻出箩筐,跌跌撞撞地,差点倒在泥水里,挣扎着爬起来,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四野茫茫,更不能辨,唯有身后是水,便铁了心朝前走去。
入夜后,帐中点了牛油巨烛,照得四下里如白昼一般。这牛皮所制的中军帐甚是阔大,李嶷自出牢兰关以来,还没住过这么气派的军帐,好的屋子,好的吃食,从来都是让给伤兵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围城月余,围的便是军心稳定,城中慌乱,自兵临城下之后,不曾短兵相接,自然也没有伤兵,而且封秦王一事之后,他
也不再在这等细处纠结,以免适得其反。
天子本不肯弃东都那个安乐窝,朝中文武对西征之后移交东都之事亦议论纷纷,奈何秦王李嶷早有决断,他乃是行营大总管,大权在握,在朝中明言若不移交东都,则不可取信定胜军;若不与定胜军一起出兵合围,西长京固不可收复,若孙贼反复,那天下社稷再倾覆,亦未可知。朝中诸臣明知必得与定胜军合围方有胜算,因此虽有腹诽,但也勉强同意。
待西征诸事预备齐全,李嶷竟令裴献入行宫,强自奉天子起驾,把李桴架到了金辂之中。李桴这个皇帝到了军中,本来处处嫌弃约束,待到了西长京城外扎营,定胜军大军前来汇合,两军相加,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气势惊人,可见收复西长京指日可待,而那崔倚在两军相会之后,曾到镇西军中拜见过一次天子,虽然称不上恭敬,但未有失仪之处,因此李桴也就颇为满意,甚至觉得自己如此亲临阵前,颇有天子的威仪了。
天子本来自信满满,但眼见围城月余,城中竟丝毫不乱,反倒是天气渐渐冷起来,各处兵马喧哗,他不禁又慌了,幸好信王李峻请来的世外高人吴真人,一见天子便连连叩拜,说李桴有真龙元气,乃是紫微星下凡,天命所归,中兴之主,因此才有信王、齐王、秦王诸王,并崔倚、裴献诸将,前来护卫天子,此战必胜
。李桴闻言龙颜大悦,当即便封吴真人为吴国师,又因恰逢重阳,便借着佳节为由,犒赏三军,更令人给崔倚、裴献都赐了礼物,乃是吴国师亲自炼就的金丹,据说吃了之后可以不食不眠,上阵如猛虎。
裴献倒也罢了,他对这位旧梁王、新天子的糊涂劲儿知之甚详,所以接过这金丹,令幕僚立时敷衍了一篇什么陛下垂爱感激涕零云云的奏疏,崔倚哪里有这等好脾气,等送金丹的使者一走,便没好气地连匣子带金丹都扔到了帐角。
相较之下,这位陛下犒赏三军的肉食,仿佛更得人心一些,起码令军中真心实意,好生山呼万岁。
李嶷忙了一天,回到帐中才看到,这位天子、自己的父皇竟也赐了自己一匣金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正拿那匣金丹无可奈何之际,忽见裴源走进帐中,便随手塞给他。
裴源本来还没看清是何物,待烛下一瞧,看得分明,不禁苦笑:“十七郎,这是御赐之物,给我不大好吧。”
“拿走拿走。”李嶷连连挥手,“别让你爹看到,赶紧找个地方偷偷埋了。”
裴源见他换了衣裳,不由问:“已经起更了,你还要出去?”
李嶷道:“不出去。”喜滋滋地说道:“待会儿节度使也来。”虽然李嶷自己兼着镇西节度使,但既然提到节度使,那么必然是指卢龙节度使崔倚。
原来黄昏时分,李嶷与崔倚、裴献驰马看
过城外地形,约定了晚间相聚,再议攻城之事。李嶷乃是两军名义上的主帅,所以便约了在他帐中议事。
裴源满腹牢骚,捧着金丹出帐门,不想正好遇见自己的父亲裴献带着诸将走进来,与他撞个正着。帐前火炬照着他手中捧着的匣子,那匣子贴了金箔,被火光一映,流光溢彩,甚是显眼,裴献不由眉头一皱,裴源连忙道:“殿下令我帮他好生收起来。”
裴献明显不信,狠狠瞪了他一眼,裴源连忙躬身行礼,顺便替裴献掀起帐帘,父子两个正打眉眼官司的时候,忽又闻马嘶声、人语声,正是崔倚带着定胜军诸将到了,正于营中下马。
这么一通忙乱,裴源终于趁着裴献与崔倚见礼之时,偷偷溜出去把那匣金丹藏了起来。待他回到帐中,李嶷已经居中而坐,左手边乃是崔倚,右手乃是裴献,三人围着舆图,聚米画沙,不断推演。待商议已定,已经是二更时分。因定胜军乃是客军,李嶷分外客气,冒雨一直将崔倚送到辕门外,这才回转,待进了帐中片刻之后,果然有人一掀帘子进来,正是崔琳。
虽然镇西军与定胜军同在西长京外,但数十万人铺陈开去,军营连绵,诸事繁杂。李嶷身为主帅,攻城在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两人已是旬日未见。今日她仍旧穿了校尉服色,侍立于崔倚身后,说了一晚上正事,他都没能有机会仔细
看一看她,或是私下里说句什么话,此刻见她果然回转,他心中一喜,只叫了一声:“阿萤。”
两人相见,心下俱是欢喜,他牵着她的手,让她在案前坐下,转身却取来一物,原来正是一碟重阳糕。她素来爱这般甜食,想是他特意给她留着此物。此时糕早就已经凉透,米面凝结,也早就硬了,但她掰了块糕,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只觉得清甜。两人坐在灯下一边吃糕,一边喁喁说着话。
“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你。”
见他言辞慎重,她不禁拈糕一笑:“就知道你这糕不是轻易好吃的。”两人想起昔日并州城外,他买的那方糖糕,让她与他同取并州城,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心中俱是甜蜜。
李嶷细细说起先太子妃萧氏其人,以及自己先前如何与她同谋,去将如今的天子、彼时的梁王相救出来。她虽知救出梁王必是宫内有人策应,却万万想不到这宫内策应之人,竟然是先太子妃萧氏,此刻听他说来,这萧氏忍辱含垢,在孙靖身边周旋,真比卧薪尝胆更要小心和难为得多。
听完萧氏的来历与行事,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李嶷道:“按照咱们今日商议定的,只怕到时候定胜军会先攻入宫城,若是如此,还请你替我好好留意,务必保全先太子妃。”
她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吧。”
帐外雨声一声紧过一声,两人不由得都出了会儿神。
他十三岁即离开西长京,在此之前,对这位先太子妃的记忆也甚是模糊,因为梁王一脉,在先帝面前不甚受宠,除了年节宫宴,他也难得入宫,更难得见先太子妃一面,大约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见过罢,模糊的印象里,不过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罢了,但是身在敌侧,苦心周旋,那绝不是寻常女子能去做、敢去做的。
崔琳却在想,这么一位奇女子,若是有缘得见,那该多么好啊。但愿她可以在乱军中被保全。再说,他还是第一次郑重其事托付她事情呢!只是怕等到了那一日,宫中混乱,不过自己可以令桃子带一队人马,一进宫就直奔他说的萧氏所居的云光殿去,尽全力而为,想法子护住这位先太子妃。
外面雨下得越来越大,哗哗的风雨声连成一片,她起身道:“该回去了。”
他去取了油衣来,又亲自帮她穿好,拿着灯细细系好扣绊,唯恐她淋湿了,虽然明知道雨夜驰马,肯定会衣衫尽湿的。他本欲送她出营,她笑道:“留步吧,不然真被人瞧出来。”——她是悄悄折返的,在这里又逗留半夜,被人知道了终归不好。
她悄悄出营,冒雨策马而归,虽穿了油衣,却果然仍被浇了个湿透。她刚进辕门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一队人进来,纷乱似出了什么事情。桃子出来接她,于是去问了个仔细,原来是营外巡夜的士卒捉到个奸细,细
审之下又仿佛不是,那人自称乃是顾相的女儿,乔装出城,口口声声要见镇西军的元帅秦王殿下。
崔琳闻言,不由得一怔,过了片刻方才道:“那请顾小姐到我帐中来。”
她这么吩咐下去,不过片刻,果然那些人押送个泥人进来。说是泥人也不像,不过衣衫上尽是泥水,也不知道是跌了多少跤,还是在泥水中滚过。幸得脸庞大概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并没有沾染多少泥污,倒还算洁净,只是那脸色如纸一样白。一见了崔琳,她不由就愣了一下,军中本来就罕见女子,何况这处军帐虽不算豪华,但十分阔大,明显她在军中地位甚高,什么时候军中有这般女郎了。
顾婉娘立在当地,蹙着眉,兀自发怔,崔琳倒是先开口了,她已经认出了顾婉娘,虽然彼时只在船上匆匆一面,但毕竟见过。她便问道:“顾小姐,你说有要紧事要见秦王?”
顾婉娘看着她,四处灯火照得分明,她终于也认出来,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什么定胜军的何校尉,当初在船上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在船上的那一切,可谓惊心动魄,甚至可以说,她顾婉娘的整个人生,都可以分成两段,一段是遇见李嶷之前,一段是遇见李嶷之后。
在没有遇见李嶷的时候,她所思所想无外乎是,活下去,如果可以,就努力活得好一点。但遇见李嶷之后,她像是突然平步青云
,她不但活下去了,而且凭借送粮给李嶷,她成功地在自己的父亲、府中最有权力的人面前,获得了信任,同时也获得了尊严。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缩在人身后藏拙的顾婉娘了,她现在是父亲期许最高的一个孩子,遇见大事,父亲只会与她商议,连父亲的长子、自己的嫡兄都不曾有这般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