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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阳(第4页)

她在不经意中微微挺直了腰,在这位军中女郎面前,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更不想有丝毫落了下风。她记得她,记得她踏上船,只跟李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明明是认输,但她却像是赢得所有一般骄傲。

这样的女郎,不像明月,而是如同太阳一般熠熠生辉,谁见了她一面,敢轻易忘却呢?

在那夜之后,顾婉娘曾经无数次在心里回想当夜船上的种种情形,一遍遍地想,仔细地想。她知道一切都不同了,自从遇上李嶷之后,她变成了另一个人,从前书上有句话她读过很多次,但也没懂,更不会用——“擒贼先擒王”,在遇见李嶷之后,或是说,在回到西长京之后,忽然她就明白过来了,在自己那个家里,主母并不重要,嫡母再恼恨自己,再不喜欢自己,只要父亲有所表示,那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果然,嫡母如今仍旧痛恨她,厌烦她,顾三娘也仍旧百般挑唆,但是没用了,现在她因为有父亲的垂青,谁也奈何不了她。反倒是从前

的另一个庶姐,之前总是和顾三娘一起欺负自己,如今竟也向自己示好了。

闺阁中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一次她踏入父亲的书房时,自然十分惶恐,后来,她已经泰然自若了,父亲因为她聪明,因为她懂得,所以愿意与她说话,也愿意与她商量,更不遗余力地栽培她。

这世上不仅男儿可以栽培,女郎也一样可以被栽培。眼前这位何校尉不就是定胜军中的要紧人物吗?定胜军的那些人将自己送进帐中时,对着这位何校尉神色可恭敬了。

她也缓缓朝这位何校尉行礼,姿态优雅,如在闺阁中。

那夜船上的事她已经想了千遍万遍,琢磨了千遍万遍,所有细节都在她的心里,滚瓜烂熟。

她已经琢磨明白了,李嶷,彼时的十七皇孙,如今的秦王殿下,为何那日在船上那般神情落寞。

因为他喜欢眼前这位何校尉,不,不仅仅如此,应该说,他心悦何校尉,而何校尉也心悦他。这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神和看别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眼里只有对方,只有那一个人,仿佛天上地下的万事万物,都不及眼中那个人要紧;仿佛天上所有星河,都不如那个人璀璨夺目。

“顾婉娘见过何校尉。”她听见自己柔柔的声音,似在闺阁中见到了另一位女郎,带着一丝故人重逢的轻快与愉悦,“船上一别,将近

年矣,校尉安好?”

崔琳自幼是被当作男孩养大的,后来又常年在军中,所以甚少有这种闺阁意态,见这位细语轻言向自己柔声问好的小娘子,只觉得格格不入,于是点了点头,说道:“劳顾小姐记挂,我挺好的。”

当下顾婉娘将自己出城之意向崔琳和盘托出,并言辞恳切,托崔琳照拂自己的幼弟——她抱着婴孩被定胜军的巡卒发现,差点被当作细作,后来一问,方才知道乃是顾相的女儿。她怀中婴孩被大雨淋了这半夜,早就冻馁啼哭,便被定胜军的人带走,匆匆让军医看过。这军医对小儿自然束手无策,只得命人熬了些祛寒扶阳的汤药。

崔琳一边听,一边已经扬声吩咐人,先去行宫请太医。天子御驾前,素有几名御医侍奉,虽然此刻这几位御医之中也并无小儿圣手,但医术是极好的,自然比军中的医士强许多。

顾婉娘听她这般吩咐,心想万幸天无绝人之路。幼弟才八个月,又被雨淋,又被水泡,折腾了这半宿,幸得撞见定胜军的巡卒,此刻这位何校尉竟又能命人去请御医来看,想来幼弟不致有大碍。

而崔琳吩咐延医之后,亦命人备车,送她去见秦王。

崔琳道:“外面雨太大了,你又不会骑马,还是坐车去吧。”又道:“你弟弟一个婴孩,就留在我们营中,待御医看过,我自会命人细心照料。”又说道:“你衣服都湿

透了,秋夜里风寒,莫受凉生病,我叫人拿身衣服来给你换上。”

难为她事事想得周全,顾婉娘眼底不由一热,几乎涌出眼泪来,感激不已。待换上干净衣服,再三谢过这位何校尉,方才登车而去。

她被辗转送到镇西军营中的时候,已经是五更时分。车停在镇西军辕门外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正是天明前夜色最浓稠的时候,李嶷帐下的亲卫,举着火炬一直迎出来。李嶷虽然睡得晚,此刻却早就已经起来,营中刚刚聚将点卯,因此她一路被亲卫引着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那些抱着头盔匆匆出帐的大将,也有人偶尔好奇地瞥了她一眼,但也就只一眼,便目不斜视,径直各自归营。

中军大帐中生得火盆,烘烤得水汽蒸腾,也为这深秋的拂晓,带来了难得的暖意。李嶷见顾婉娘被引入帐中,十分客气,自座中站起,顾婉娘一见了他,不知为何,只觉得喉头哽咽,几欲落下泪来。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失态,因此极力自持,盈盈下拜:“见过殿下。”

她抬起眼眸,有些仓促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觉得眼前之人,似乎与当初不同。其实这不过是第二面而已,彼时船上初遇,他还是十七皇孙,此时此刻,他已经是国朝功高勋重的秦王。上次匆匆别后,算来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光,他似乎身形更加高大挺拔,但眉眼深邃,仍旧

是那般说不出的好看,他起身之后微垂着眼,只说:“顾小姐多礼了。”并未朝她看上一眼。这正是他的守礼之处,毕竟男女有别,她是闺阁女儿,因此他目不斜视如君子。顾婉娘其实很盼他能看自己一眼,但旋即又被自己心中这么大胆的想法唬了一跳,当下她强自镇定,眼观鼻鼻观心,将父亲顾祄交代之语一一禀明。李嶷凝神细听,从头至尾,并没有打断过她的话,她起初说得有几分紧张,唯恐自己记错了或说错了什么,后来渐渐流利从容,甚至,偶尔她也敢大着胆子偷瞥他一眼,反正他是君子,目光微垂,永远似看着地上的某一处。

待她原原本本全部说完之后,他沉吟片刻,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得知她是借着幼弟的名头偷偷从城头缒出,便又问她顾家小郎此刻在何处,待得知是何校尉将婴孩留在定胜军营中,又请了御医,方才忍不住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他笑,今日的第一次,也是自初识后的第一次,那也是因着那位何校尉之故,适才她说到何校尉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骤然亮了许多。

他笑着说:“如此甚好,顾相的意思我都明白了,顾小姐真是辛苦了,必然又记挂顾家小郎,我派人送顾小姐去定胜军营中吧。”

言毕他便扬声唤人,不多时,便见一名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走进帐中——正是谢长耳。

李嶷匆匆吩咐几句,谢长耳请顾婉娘仍上车,自己骑了马亲自护送,直将她一直送到定胜军营中。

而御医早看过顾家小儿,开了药方煎了药,桃子自喂顾小郎吃过药了,此刻婴孩睡得十分安稳,就是乳母困在城里还未及出来,桃子不知从哪里寻得一碗牛乳,煮热又晾温暾了,方才也喂婴孩吃了。顾婉娘见幼弟无碍,自然千恩万谢,桃子说道:“我们校尉说了,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会命人每日送牛乳来的。”

顾婉娘还要道谢,桃子早就帘子一挑,出帐去跟谢长耳说话了。顾婉娘在帐帘间隙之中,见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昵热闹,这才恍然大悟。

话说顾婉娘在这定胜军军营之中,一住就是十来日。秋雨连绵,却是一连好几日,阴雨不停,终于又过了几日,方才天气晴好,晨风吹来,颇有几分深秋的寒意。帐外早就降下一层露水,因此处有婴童,所以桃子前几日就送来火盆与火炭,供他们取暖。晨起炭火微熄,顾婉娘往盆中添了几块炭,又提起小陶罐,给幼弟煮牛乳,预备他醒来吃。她虽是闺阁女子,但幼时在家中并不受宠,后来又被送回并州祖宅幽居,这些日常琐碎活计,干起来也甚是得心应手。

顾婉娘正看着陶罐,调理着炭火,不欲令牛乳从罐中沸出来,忽然听见惊天动地“呜呜”连声,如龙鸣,如闷雷,大地似乎

也喧哗震动起来。床上的婴孩被吵醒,哇哇大哭,她一边抱起幼弟拍哄着,一边侧耳细听。

她知道这种乃是军中的号角之声,但平时所见不过一只两只号角,今日竟似千万只号角在齐齐奏鸣。又过得片刻,似乎天地都被震动起来,号角一声连一声,越来越激昂,像是无边的潮水,扑向了岸边的岩石;又像是雄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上。激烈、清越、雄浑、磅礴……天地间充斥着这种声音,气势惊人。

她怀中的婴孩也止住了啼哭,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她,她胸中似乎心潮起伏,坐立难安。便在此刻,一名老卒匆匆送了一罐牛乳进帐,他这几日总是送牛乳来,顾婉娘也算与他熟识,便开口问道:“蔡大哥,外头怎么如此闹腾?”

那姓蔡的老卒将牛乳放在几上,笑眯眯地道:“今日大军出营啦,咱们定胜军和镇西军一起出发去攻城啦。”

顾婉娘心中一惊,说不出心中是何种滋味,是期待,是惶恐,是盼望,是……是什么呢?

孙靖谋逆,弑先帝及诸王,国朝倾覆。谁也想不到,从遥远的牢兰关,十七皇孙李嶷带着镇西军,一路杀回中原,收复无数城池。今日,他率部要在西长京,与孙靖决战了。

她便是一介弱质女流,此刻也觉得心潮澎湃。千军万马,直指京都,血染沙场,诛灭叛贼,这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啊,纵然她什么都不

能做,也做不到什么,只能怀抱着小小婴童,在这后营之中,遥想数十里外的种种厮杀。

这一仗,他是一定会赢的。

她十分笃定地想。

民心向背,军法谋略,这些她都不懂,但自从他如同天神般,凛凛从天而降的时候,她便知道,他一定会赢的,不论是什么事。他天生就该当如此啊,他是如神祇一般的人,难道这天下万事,不该顺从他的心意吗?难道这天下万物,不应该任由他探囊取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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