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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重阳(第2页)

顾祄不由微笑。

当初这顾婉娘从并州回到西长京,门上见她竟不告而返,虽是并州顾氏派族中耆老送归,但门上素来倨傲惯了,何曾将这位六小姐放在眼里,借口未得家中主母应允,不肯让这位六小姐进门。谁知这顾婉娘正色道:“我自并州而返,有关阖族存亡之要紧大事欲禀明父亲,汝等安敢阻挠。汝一仆尔,操持贱役,竟不予通传,按照家规,蔑视主人,敷衍塞责,该当何罪?”门上万想不到这位六小姐突然就伶牙

俐齿起来,一时语塞,竟不敢再阻拦六小姐进门。

顾婉娘进了门之后,也不回后宅拜见主母,竟直奔顾祄的书房,只说了一句话,顾祄便屏退左右,与她长谈半日。从此阖家上下,便知后宅之中,唯有顾婉娘可以出入顾祄的书房,连顾祄的原配夫人薛氏,与他结缡二十余载,生得数子数女,也从来不被允许踏入这书房半步。因此薛夫人忍不住骂道:“老狐媚生得小狐猸,便没一个好种。”

话说得刻薄,只因顾婉娘的母亲原是舞姬出身,早就年老色衰,并不得宠,薛夫人心爱的小女儿贞娘行三,也只比顾婉娘大半岁罢了。因着顾贞娘不喜欢顾婉娘,薛夫人素日便也将顾婉娘当作野草一般践踏,万万没想到这顾婉娘去了并州几年,回来之后,竟然甚得顾祄看重。

其实当日顾婉娘闯到书房,一见到顾祄,便行礼如仪,道:“请爹爹宽恕则个,六娘擅作主张,将并州家中并城外庄子里的粮草,一并送与十七皇孙殿下了。”顾祄闻言,果然屏退左右,细问她并州城中的种种情形。顾婉娘本是当事之人,当下口齿清楚,话语伶俐,将李嶷如何在船中捉得韩立,又如何与定胜军相争,并李嶷其人种种,皆说得清楚,又道:“女儿这些时日,皆在并州,亲眼所见十七皇孙为人疏朗大方,能征善战,镇西军上下,尽皆服膺。如今十七皇孙

已经收复无数州郡,天下半壁江山在握,民心所向,西长京已是囊中之物,孙靖虽一时骁勇,却不过坐困愁城而已。”

顾祄听了这么一番话,大感意外之余,不由得重新又上下打量自己这个女儿,顾婉娘却是十分从容,神色自若,任他打量。

过得片刻,顾祄方才道:“婉娘,从前你在为父面前,从来没有这般说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顾婉娘不禁微微一笑,说道:“爹爹,从前您是国朝的太平相国,彼时做您的女儿,和如今做您的女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顾祄心中微微一动,神色却仍旧是淡淡的,问道:“哦,如何不一样,你说说看。”

那顾婉娘柔声细语,说道:“从前做太平相国的女儿,只需要遵从父母,孝敬亲长,爱护手足,平时,针黹、赏花、玩月、抚琴、吟诗……即可。”

顾祄仍旧不动声色,问道:“那如今呢?”

顾婉娘道:“您为孙贼数次胁迫,仍旧不屈。京中士族,皆以父亲为典范,皇孙殿下提到父亲您,也满是敬佩之意。此时做您的女儿,自然要观时局,懂天下大势,为父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要父亲觉得我一个小女儿略可堪用,婉娘便心满意足。”

顾祄闻得此言,沉吟片刻,忽而一笑,从容道:“倒是从前看错了你。”

顾婉娘亦是微微一笑,道:“父亲忧于国事,家中之事甚少关注,

不然以父亲一双慧眼,如何谈得上看错。”

父女二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自这一席谈话后,顾祄便常常叫了顾婉娘到书房说话,也因此之故,阖府上下,皆知这顾婉娘乃是最得顾祄看重的,便是顾祄的长子顾砮,也没得顾祄如此这般指点。

也因此,今日顾祄问女儿愿不愿意冒险出城,那顾婉娘不假思索,就答愿意。

当下顾祄安排妥当。原来西长京被围了一月有余,但镇西军与定胜军为了诱降之故,却是围而不攻。城中民心惶惶,最开始听信了所谓伪帝认定西长京中皆是附逆,决意屠城之类的谣言,倒是上下一心,皆要坚守,后来秦王奉天子驾临城外,天子就驻跸在距离西长京不过三十里之外的行宫,秦王又遣使入京,称只杀孙靖一人,如有出城降者,皆可赦。因此人心浮动,别说城中寻常百姓,便是孙靖任命的那些朝中大臣,此时也人心思变,起了种种心思。守城的本是孙靖亲将之师,除了禁军之外,还有朔西府兵。虽然那些上头的将领跟着孙靖在宫变之中将天家李氏阖族几乎屠戮殆尽,自知绝无可退,只能与孙靖一并踞城而战,但那些低阶的士卒,哪个不人心惶惶,都说城外的秦王乃是七杀星转世,不然,如何在雀鼠谷大破段兖十万大军?那可是十万大军啊!

更有人传得越来越玄,说秦王哪里是七杀星转世,明明就

是天上紫微星下凡,不然,焉能如同太宗皇帝一般,年纪轻轻被封秦王?不说别的,仅仅一年多的工夫,就从牢兰关一路势如破竹,直取西长京,这不是紫微星下凡又是什么?

城中本来就谣言四起,守城的士气已经低到了极处,都觉得这天下大势,只怕又要变上一变。城中颇有些富贵人家,担忧城破之时覆巢难存,又担忧若是战事危急,只怕孙靖要在城中大开杀戒,因此百般生法,想要偷偷潜出城去。而那些守城的士卒上下勾结起来,私自放人出城,趁此良机,大捞特捞了一些财帛。

城中既然如此混乱,顾氏一族又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士族,当然也有门路。顾祄付了六百金,只说要送最小的儿子出城去,希冀保全一点血脉,那在其中拉拢门路生财的中人也并未起疑。顾祄的小儿子才只七八个月,乃是一个婴童,因此这六百金,讲定除了顾祄的小儿子之外,还得送一个乳母,一个自幼服侍小郎君的侍女,一共三人出城。

重阳这日,下了整天的雨,到了夜间,无星无月,夜雨时停时下,寒风秋意,砭人肌骨。顾婉娘作家僮装束,冒作侍女,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连同乳母一起,跟着中人,在黄昏时分就躲在了城门下。孙靖为了守城,在城内贴近城墙处,亦掘有壕沟,他们便躲在壕沟里,那中人也不止做这一单生意,陆陆

续续,又去街坊中接了好几个人过来,都命他们藏身在沟内。待得起更之后,孙靖的一队亲卫巡过,那中人便唤起诸人,躲躲闪闪,登上城楼。

西长京原有十二道城门,因被围城之故,各门警戒森严。这一处城门唤作安化门,他们这一行,总有七八个人,跟着那中人一起,悄无声息登上安化门。城楼上自有兵卒,对他们这一行人却视若无睹,可见近日已经做惯了此般营生。上了安化门之后,那中人带着他们又走出了一箭之地,左顾右盼许久,这才从墙根处摸起一根绳索摇了摇,再过得片刻,方看见影影绰绰走过来十余个壮汉,看服色正是守城的士卒,这些人却一言不发,亦不点灯,只蹲下摸索。

此刻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婉娘小心地将襁褓之上的布料拉拢起来些,又背过身去,靠着城墙避开风口,用袖子遮住熟睡幼弟的脸庞,不令他淋雨受了风寒。那乳母早骇得一声也不敢出,缩在她身旁,用牙齿紧紧咬着自己袖子,不敢发出半分声音。只见那些壮汉忙碌了片刻,却架起极大一个辘轳,又抬起一个箩筐,原来他们在城上如此这般,用粗大麻绳系了箩筐,慢慢将人缒下城去。

秋后,入夜本就风凉,那冷雨一阵一阵地打在身上,顾婉娘直冷得瑟瑟发抖,只能躬身护住怀中的幼弟。那些壮汉行事谨慎,过得片刻,方才点起

极小极小一盏羊角风灯,提照着系紧绳索,又再三检查有没有系牢。

等将绳索系好,又晃着试了试箩筐,壮汉中为首的那个长脸汉子,这才拎起灯来,往前照了照众人的脸,却是指了指那乳母,说道:“你,坐到箩筐里去。”

那乳母只吓得如同一摊软泥一般,哪里还迈得开步子,顾婉娘扶了她一把,她却全身哆嗦,紧紧抓着顾婉娘的胳膊,只将她捏得生疼。那长脸汉子又低喝着说了一遍,乳母却是死死抓着顾婉娘。借着那盏小小的羊角灯,顾婉娘见乳母满脸水痕,也不知道是吓出来的眼泪,还是雨水。她心里发急,便从乳母指间拽出了袖子,低声道:“将军,还是我抱着小郎君先下去吧。”

那长脸汉子也就是个队正,见她称呼自己作将军,不免也瞥了一眼,但见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女娘,却做家僮打扮,脸上涂得污糟糟的,知道这定是城中富贵人家亲眷,作此装扮不过是想掩饰其闺阁女子身份。他收了这些人的重金,只想赚钱,倒也没别的邪念,见她自告奋勇第一个出城,便点了点头。

顾婉娘也不害怕,抱着幼弟跨进箩筐,屈膝坐下,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紧紧扶着箩筐上的绳索。那些汉子更不多言,上来七手八脚抬起箩筐,放在城堞之上,然后轻轻往外一推,那箩筐晃晃悠悠,就绷直了粗如儿臂的麻绳,直悬于城墙之外

顾婉娘虽然胆大,但这么一晃,再往下一望,黑洞洞深不见底,如何不知道已经置身于城墙之外,但四处风雨茫茫,不过片刻,她身上衣衫湿透,怀中幼弟也被惊醒,张嘴便要啼哭。

她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块饴糖塞进幼弟嘴里,果然幼弟咂着糖,并没有哭出声来。她轻轻拍着襁褓哄着,只听城头辘轳咯吱有声,麻绳晃动,正在将她藏身的这箩筐慢慢往城下放去。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雨点如同飞蛾一般,直朝她身上扑来,四处漆黑一片,只闻沙沙的雨声。她索性闭了眼,感受着那悬空的摇晃。箩筐一寸一寸地往下降,风越来越大,麻绳浸饱了水,放着更是吃力,风吹着箩筐,时不时就摆动着磕在城砖上,每次都令她心惊胆寒,心想若是磕翻了跌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幸好那箩筐是柳条编的,极有弹性,每次磕在城墙上,便又被微微弹开,筐中又坐了人,重心极稳,不曾颠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也不知箩筐已经降下了多高,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喧哗声,这种漆黑的夜里,风雨连绵,似乎连声音都传不远。她不由抬头望去,过得片刻,忽又见安化门楼上,忽然出来一队灯火,显然是有人从城楼上直奔这边来了,她心下一紧,不知出了何事。

城墙上的诸人早就乱了,原来,今夜风雨大作,孙靖却不知因何故,亲自带人到

城墙上巡查来了。他虽然还未至这安化门,但守城的诸将早就忙碌起来,当然要抢在大都督巡查之前安排好一切,因此负责安化门这一带城防的宣威将军鲁湛,慌不迭亲上城楼来。偷做送人出城营生的那些士卒,虽买通了一些军中上司,但却也够不着鲁湛这一层,顿时慌乱。为首的长脸汉子听闻鲁湛亲自来了,即命将余下还未下城的几个人速速带走,偏那鲁湛来得甚快,转瞬便已见灯火喧哗直奔这边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告密。这一队中,早有人两股战战,问道:“邬队正,怎么办……”一语未了,只见那长脸的邬队正扭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灯火,咬牙猛放了一阵麻绳,只见辘轳如轮,吱呀呀转得飞快,但是灯火越来越近,眼见便来不及了,邬队正便沉声道:“把绳子砍了!”

那些兵卒早慌了手脚,拔出刀子来乱砍乱割,那麻绳甚是粗大,一时竟割不断,那邬队正一把夺过刀,三下五除二就割断了麻绳。众人协力,将架在城堞上的辘轳拆下来,扔到了城墙外。

话说抱着幼弟坐在箩筐中的顾婉娘,起先看到灯火从城楼过来便知道不妙,后来又猛一阵放绳,风雨中箩筐速降,转瞬间,上头突然绳子一松,整个箩筐连同断绳,齐齐向底下坠去。

这一切便如电光石火般,顾婉娘只道今日此命休矣,却不想下一刻,只听“噗

”一声,冰冷的水涌上来,呛上她一头一脸。她本就惊骇万分,这么一呛,连忙挣扎着爬起来,只是四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雨声哗哗,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正恍惚间,忽听见不远处“嗵”一声,不知是什么声响,旋即又是一阵大雨浇过,怀中幼弟被冷水一激,终于哇哇大哭起来,她连忙捂住幼弟的嘴,摸索了片刻,又往他嘴里塞了颗饴糖。婴孩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她轻轻拍哄着,好容易哄得不哭了,又伸手摸了摸四周,触手全都是冰凉的水,她心道,莫非堕入了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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