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四十多歲的人,身體也算不得好。今日見著貨多,為了多賺些錢,咬牙干到快天黑,原本就已微微彎曲的脊背,一天下來更是被壓彎了幾分。哪曉得竟然被把頭扣去快一半,當即和陳大陳二爭論起來。
然而陳家兄弟根本懶得理會,只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要是嫌錢少,明日就不用來幹了。」
表叔上前攥住陳大的手臂面紅耳赤道:「可我今天明明扛了五角錢的貨,怎麼只給三角?你們不能這麼欺負人?」
陳二不耐煩地將他推開,惡聲惡氣道:「我就欺負人了,你能怎樣?」
陳家兩兄弟能從苦力做到把頭,除了腦子活,也是因為身手不錯,兩人不到三十,生著一副彪悍的五短身材,雙眉一豎時,很有那麼點凶神惡煞的勁兒。
旁邊幾個原本想為表叔打抱不平的腳夫,見此情形,立馬攥著手中幾角辛苦錢,默默離開。
孟連生眉頭蹙了蹙,走上前將倒地的表叔扶起來,抬頭看向氣焰囂張的陳家兄弟。
他年紀小,又生了一雙烏沉沉的無辜鹿眼,這樣的眼神實在是沒有任何威懾力。陳二抬手嫌惡地揮揮驅趕:「趕緊走!別在這裡礙手礙腳。」
孟連生沒說話,表叔自知這錢討不回來,只能認栽般嘆了口氣,拍拍他單薄的肩膀:「算了,走吧!」
孟連生面無表情地看了看陳家兄弟,終於還是扶著表叔轉身離開了。
叔侄二人走開數百米,表叔才又搖頭晃腦嘆道:「想當年你叔我走鏢時,跟土匪都幹過仗的,哪曉得如今還要為了幾角錢在兩個毛頭小子手下受氣。」
他也曾是懷一身抱負的好男兒,可惜遇上壞世道,當年的意氣風發,早成過眼雲煙,到了這個年紀,只能圖個吃飽穿暖。
一旁的孟連生道:「沒事的叔,今日我遇到一個出手闊綽的公子擦鞋,給了我一個大洋。我們去吃肉臊子麵。」
表叔聞言很為他高興,展眉笑道:「是嗎?那再加一碗豬下水。」
孟連生點頭:「沒問題。」
叔侄倆常吃的一家麵攤,就在碼頭附近。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婦,男人是個忠厚老實的漢子,左手不知出過什麼事故,只剩半截,終日藏在空蕩蕩的袖管里,女人潑辣麻利,還有一把響亮的嗓子,讓這個簡陋的小麵攤,顯出幾分紅火。
平日裡來吃麵的都是碼頭上的販夫走卒,普通的酸菜面不過兩個銅元,滿滿一海碗,足夠填飽一個成年漢子的肚子,加一銅元,便能得半勺子肉臊子,是孟連生這一個多月來最愛的。
這會兒已過了飯點,三張油乎乎的舊木桌,空了兩桌。孟連生扶著表叔在一張桌子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銅元,要了兩碗豬臊子麵,外加一大碗豬下水。
對於麵攤來說,這是份大生意,老闆娘笑呵呵應了一聲,抓起兩把麵條放入煤爐上的大鐵鍋中。
孟連生將今天掙的錢,掏出來放在桌上清點,二十幾個銅元里夾著一枚鋥亮的銀元,看著十分醒目。他掂在手中感受了片刻那冰涼的溫度,腦中不由得浮現白日那位貴公子的模樣。
「連生——」表叔見他怔望著錢發呆的模樣,將他喚回神,「附近扒手多,趕緊將錢收好。」
孟連生點頭,把錢收起來,放進衣服里的暗袋中。
旁邊桌上幾個碼頭工人吃完離開,老闆還未過來收碗,兩個候在一旁多時的小乞兒,快竄過來,拿起那幾隻吃光的碗,將裡面剩下的殘湯倒入一個破盆中。
無奈幾個工人吃得都挺乾淨,兩個小乞兒收穫寥寥。
孟連生默默看了看兩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待老闆娘將面送上桌,他招來兩人,將自己那碗面倒入孩子手中殘了一個口子的瓷盆中。
兩個小乞兒大喜過望,用力對他鞠了個躬,抱著豐收的破盆,朝夜色中跑去。
孟連生又拿出三個銅元又重叫了一份面。
表叔笑看著他,暗燈下的少年,表情一如既往的疏淡,看不出太多情緒,但天生的一副純良模樣,讓人相信他必然是個好心腸的孩子。
連生也確實是,表叔心中暗想。但他才十七歲,人生還那麼漫長,在這個亂世里,老實心善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連生,如今能吃飽飯了,可以想想將來的前程,你想做點什麼?」
孟連生微微一愣,抿唇認真想了想,可惜並未想出自己該有個什麼前程,於是搖搖頭:「我覺得擦鞋就挺好的,多攢點錢,等老家年景好了,就回鄉下。」
表叔笑道:「你叔我這個年紀是沒什麼奔頭,你還年輕,機會多得是,人往高處走,既然來了這上海灘,不闖出點名堂就回老家,你甘心?」
孟連生來上海只是為了吃飽肚子,如今每天吃飽飯還能餘下一點錢,已經遠他預期,他很滿意,所以想不出有什麼不甘心。
只是當腦子裡冒出碼頭上那些光鮮亮麗的摩登男女,好像又隱隱知道是為何。
他嚅囁下嘴唇,想說點什麼,最終只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熱騰騰的肉臊子麵和腥膻的豬下水入腹,一整日的勞累,便在這滋味中一掃而空。叔侄兩人悶頭吃過大半,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砰砰聲。
孟連生抬頭循聲看去,只見遠處一片烏沉沉的黑夜,被漫天華彩的煙火點亮,在空中綻放出一朵朵絢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