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知道這鄉下女子樸實,說是粗通,其實比起?別?人已經算是十分難得了。
譚五月好似想通了,食指慢慢扒拉著桌子上的一隻空杯子,好整以暇。
「你們讀書人有句話,叫勢同?水火。如今你娘看我百般不順眼,我也?不願留在京城受這個冤枉氣。看你一時半會兒好像還沒拿定主意?,多半也?不會重寫?休書,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女子神情恬淡,仿佛剛才的種種不快已經煙消雲散,「我乾脆回?江州老家好了,那邊畢竟還有我娘家的鋪子和田產要照顧。底下的莊頭和掌柜雖然都是多年得用的,但?離得太久畢竟不太好……」
這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
周秉知道她骨子裡是率性的,對京城的事是眼不見心不煩。
但?這個時候他哪裡還敢讓女人獨自離開。
在那一輩子,譚五月得知他風風光光地納了庾香蘭為妾,無論?他有什麼下情,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都不肯細聽,到?最後根本連面都不願意?見……
這女人的心腸硬得像石頭,藉口?離開後就必定不會再回?頭。周家若不是有個對她恩重如山的霍老太太,有個痴痴傻傻時時離不得人的幼兒,這女人恐怕老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周秉心頭酸酸的,腦子卻飛的旋轉,說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多,怎麼一點用都沒有?這女人的心哪裡是硬得像石頭,分明就是金剛石做的。
「你……先別?著急,祖母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連個好景兒都沒看過一回?。昨天還跟我說,想讓我陪她到?圓恩寺的釋迦摩尼佛面前上柱香。就這麼點兒念想,你不會違了老太太的願吧?」
終於扒拉出一個像樣的藉口?。
周秉吁了口?氣,裝作輕鬆模樣打,「我娘看你不順眼,祖母看我娘也?不順眼。這天底下當婆婆都差不多,你有什麼可介意?的?」
在上一輩子讓夫妻二人生隙的庾湘蘭和榮壽公主,周秉是再不敢自作聰明的牽扯不清了。既然這樣,兩個人為什麼不可以好好地從頭開始呢?
雨水過去,外頭的太陽光正好,煦暖的小風吹的樹葉沙沙作響,躲在樹蔭里的鳥雀啾啾的叫喚。
周秉東拉西扯,就是想讓譚五月主動?開口?詢問庾湘蘭、榮壽公主的事。他想,只要對方開口?問一個字,他就把一切的一切全盤托出,不管丟不丟人……
那些如影隨形的憂懼焦慮,那些如花笑靨後的刀光劍影,那些不能訴諸於口?的苦衷,統統說出來。
但?是只有漫長而乾澀的沉默對峙,譚五月什麼也?沒有問出口?。最後只是站起?身說了一聲?「倦了」,就自顧回?了內室,還輕輕掩上內室的門,煙青色的裙角在門廊上一掃而過。
這是打算分室而居嗎?
周秉氣悶地盯著雕了六角穿梅的木門,心頭恨不得把這東西立馬拆下來,丟進?灶眼兒里。
他卻什麼都不敢做,不敢輕舉妄動?。像個被先生責罰的小蒙童,因為被抓到?了錯處,躲在牆角里沮喪地耷拉著腦袋。
周秉知道,譚五月看著不爭不搶,其實歸根到?底是一個眼睛裡容不得沙子的人。
這女人雖沒怎麼讀過書,骨子裡卻有一種文人才有的迂腐氣。
——願得一心人,白不相離。庾湘蘭和榮壽公主這麼兩個糟心的人物,前後腳地出現,恐怕扎紮實實地把她給噁心了一把。
這女人面上沒說什麼,可是卻拿實際行動?做出了一個拒絕的姿態。
如今更是變本加厲,竟然主動?找林夫人索要休書……沒了孩子的牽掛,她寧可背負一個下堂婦的惡名,也?要儘快了結這段婚姻。
可嘆從前的他根本就不懂。
只是如今情況突變,休書被毀……她連這一點也?成了奢望。
眼下要緊的是把人留下來。
但?周秉想不通,好好的長子怎麼就沒影了?
上一輩子是想挽回?卻不得其法,這一輩子明明什麼都還沒有發?生,卻還是拿這女人沒招。周秉煩躁地想,老天爺就是看不得他一點好,早個一年半載的記起?舊事,難道不香嗎?
周秉怏怏地回?到?書房的榻上,拿起?一本書胡亂翻了幾頁,看了半天才看出是一本《釋經解義》,上頭有細細的批註。翻到?扉頁上,端端正正地落著陳文敬的款……
周秉一下子就把書給摔的老遠,然後又覺得自己?的舉動?實在太過小氣,又把書撿了回?來,丟進?書架的最底層。心想明天一定要把南平叫進?來好好訓一頓,陳文敬送過來的東西怎麼還沒有收拾乾淨?
人生得俊俏,不見得就是風流種子。想當初自己?因為這張處處惹禍的臉,最恨的就是以貌取人,到?最後偏偏上了以貌取人的當。
陳文敬的面相敦厚老實,淳淳如一鄉塾先生。周秉直到?最後發?現這其實是一個黑芝麻餡的糯米湯圓時,已經被這人狠狠坑了一把。
……滿大街都在說他風流成性桀驁難馴,剛剛進?京就到?處拈花惹草招惹是非。
最早傳出這話的,就是他視作親生兄長的陳文敬。
周秉當時也?是年輕氣盛腦子發?抽,單想著不能簡單便?宜這人,罵一頓打一頓都不解恨,應該好好噁心一回?這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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