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如此,王爷自是求之不得。”王府长随苟亮道,“只是,我可听说户部近来缺钱缺得紧,一锭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三十万套棉衣,就打一两银子一套,怎么也得三十万两,户部真放得出银子来?”
“若有银子出来,织造局自会领了差事,又何须劳动王爷?”邱业道。
“这,合着这是个烫手山芋!邱爷,您这可不厚道,这不是叫我们王爷当个出钱又出力的肥羊么?”苟亮当下就叫屈。
“你这说的什么话?王爷是咱老爷的亲姑爷,怎能催他往火坑里跳?”邱业放低了嗓音,“你放心,户部当然也不可能一毛不拔,届时出个十五万两,我再介绍几个专做布匹绸缎生意的富商给你,天下多少富商争着抢着要办皇差?你猜为啥?单单为了银子吗?当然不是,为的是名!话说到这里,老兄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至于价格嘛,你们商量着定,要我说,十五万两,那是绰绰有余!”
苟亮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大笑着恭维:“要不说还是邱爷生财有道呢!这些年来定国公有你帮着筹划掌眼,那可真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呐。”
“惭愧惭愧,王爷有兄台,才真叫捡到了宝呢……”
听到此处,雍盛便知不必再听,难得的酒兴也败了,随意用了些吃食便打道回宫。
马车驶得飞快,刚入掖门,天边就滚起闷闷雷声,瓢泼大雨紧跟着倾泻而下,沉重的雨点子打得车棚顶噼啪作响。
车内二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谢折衣撩开帘子,望向黑夜里沉默高耸的宫墙,带着一丝雨中凉意的风乘隙吹进来,吹散他身上萦绕的沉檀香气,也让他混乱的心绪获得一星清明。
他慢慢整理散开的裙裾,那郑重其事的神情,宛若在整理一段纷乱如麻不知所谓的感情。
最后他收回手直起腰,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们这是商议着空手套白狼,想敲民间富商的竹杠。”原本在阖目假寐的雍盛忽然张开眼,冷声道,“他们是官,是皇亲国戚,若打定了心思要仗势欺人,寻常富商为攀附或避祸,只能赔本顺从。”
“这只是其一。”谢折衣接道,“此事一旦做成,恭亲王从此便有了声名,他若想借此机会染指庶政,手会伸得更长。”
“所以这才是谢衡此番真正的小惩大诫。他要扶植起一个王爷与朕分庭抗礼,而恰巧,这个王爷也是他的女婿。到时不论谁成谁败,他这个国丈爷的高帽子横竖是焊死在了头上,稳收渔翁之利!”雍盛弓身分析着,十指互抵,来回磋磨,须臾出一声嗤笑,“不过,朕这个九皇叔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谢衡想打他的算盘,到头来也不怕把自己算进去。”
“我有一计。”谢折衣弯起那双好看但清冷的眼睛,“管保教雍峤一接下这差事,就一脚踏进阎王殿。”
……
车轮辘辘声戛然而止,凤仪宫到了。
谢折衣执礼道别,下了马车,绿绮撑开伞,踮起脚尖擎在二人头顶。
透过车帘缝隙,雍盛看到谢折衣低下头,露出冷白色一段后颈,她薄唇翕张与绿绮说了句什么,而后自然地接过伞,伞的一半微微倾向绿绮。
走出两步,谢折衣停下,挺直瘦薄的腰身如一柄不肯轻易弯折的剑,绷着一股力道。
雍盛注视着,他能感受到自己视线的热度,但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谢折衣没有回头,重新迈步向前。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被天地间盛大的雨幕吞噬。
雍盛支额凝视虚无,忽而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正在失去什么。
或者说,他已然错失什么。
不出意料,云雀巷落选贡子闹事一案如火如荼地演变成一项文学革新运动,而这项革新的本质,是为了打击世家门阀对科考的垄断。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意识到这一点,因出身贫寒而始终得不到晋升的中下层官员开始奋起弹劾,铆足了力气要借题挥,撼动固化的阶级。民间亦物议沸腾,自从有了铜柱金箱,不少宿儒大家投书抨击焚香体“缀风月,弄词藻,蠹伤圣人之道”,主张平实朴素补世救失的务实文章。
汹汹闹了将近半旬,朝中一半官员提议此次贡举再行作罢,另选吉日重开。
然此类奏章皆被谢衡作主留中不,并以“朝廷政令岂能轻易更改”为由分批驳回。
又过数日,皇帝急召大理寺卿、吏部天官与枢密使入内奏对。
次日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天官壬豫上告老辞表,圣上批允。二是朝廷张榜贡举补录,补录名单由皇帝本人亲自拣选,并于中秋当日公示东墙。
苟亮向雍峤汇报此等朝局重大动向时,雍峤正在择选中秋将欲进奉的贡礼,偌大的庭院里摆满了奇花异草,宝器珍玩。
他把玩一根打马球专用的鞠杖,抚摸月牙形的杖身上包裹着的白色牛皮,笑道:“那个大理寺的杨撷素来手段高明,定是审邓麟绍时审出了什么不利谢衡的实证来。”
“王爷英明。”苟亮回道,“咱们在大理寺的人回消息说,邓麟绍招架不住连日酷刑,交代了一封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