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小院裡蜷縮著一個消瘦的身影,無聲地躺在門口的台階上。
噹啷一聲,搪瓷臉盆掉在地上,顧曉波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往樓下飛奔而去。
蘇玲是被一陣急促緊湊的砸門聲叫醒的。
準確地說,這三個月以來,她沒睡過一天安穩覺。
好好的兒子說失蹤就失蹤,誰能睡得著覺。
那晚蘇朝暉徹夜未歸,蘇玲第二天就報警了,這段時間,她每隔三天就要跑趟派出所和公安局,但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公安系統每年登記的失蹤人口千千萬,然而在沒有天網,信息資源匱乏的年代,找一個人有多難,基層苦在有心無力,有口難言。
鄰居都告訴她,蘇朝暉是學習壓力太大,跑出去玩了,玩累了就會回來的,沒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可蘇朝暉一沒成年,二沒帶錢,他能去哪裡玩?
只要往深了想,蘇玲心中就會湧現無數可怕的畫面。其中的一些畫面,甚至在很久以前就在她的腦海中上演過,卻怎麼也沒想到會發生在那樣司空見慣的夜。
但她堅信蘇朝暉還活著。兩個月前,她接到那通電話,雖然只有短暫的一聲媽,但她無比確信這就是自己的兒子。
也就是這通電話,讓她撐到現在。
敲門聲還在繼續。
這段時間,街坊鄰里都對她溫聲細語,她表面上神色如常,其實是靠著無盡的忙碌與安眠藥換來的。
蘇玲扶著床沿,掙扎半天,勉強站起身來。她披上衣服,顫巍巍往客廳走,摸到了防盜門把手,卻連看貓眼的勇氣都沒有。
人能承受的痛苦是有極限的,這根弦在蘇玲腦中繃了三個月,日夜煎熬,度日如年,已經到了極限的極限。
一門之隔,卻如重城。
透過堅硬的門,她仿佛看見了門外的世界,那裡站著惡獸,它兇殘,邪惡,軀體龐大如山嶽,散發著腥咸黏膩的血腥;那裡站著神色沉重的民警,他遞上一個小小的骨灰盒,它那麼輕,那么小。蘇朝暉剛出生的時候,也是這麼輕,這么小。
腦中嗡的一聲。有東西斷了。
「啊!!!!」
蘇玲尖叫著癱坐在地,「你別敲了!」
她開始語無倫次地哭喊,同時捂起耳朵,試圖掩蓋一切的聲音,「別敲了!!求求你不要再敲了!!」
「阿姨!快開門啊!朝暉哥哥回來了!」
門外的顧曉波聽著那尖厲的驚叫,早已嚇的臉色發白,她仍執著地砸門,一邊砸一邊哭,她不知自己為什麼哭,也並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只是在這一刻,她感到了一種強烈的情緒,兒童天性里的純粹,讓她對大喜大悲感同身受。
手拍疼了,她蹲下來揉手,又推推門邊的蘇朝暉,只覺得他渾身都是尖銳的骨頭,硌得手更疼了。她不明白一個人怎麼能睡到這種程度,拳打腳踢也不醒。
從光明到淮陵,將近六百公里。
蘇朝暉與宋宇分別後,直奔當地的客運站。他手頭的錢不多,也沒身份證,只能坐有限的幾種大巴,而且沒有直達,還要倒幾次車。
當時是早上四點半,他上了第一趟車,車裡很安靜,大多數人都因趕早而昏昏欲睡。
這趟車要坐五個小時,他又困又累,坐在最後一排。他第一次獨自坐長途,十分生疏,不敢睡死,將袖口拴在座位的把手上,一來是怕坐過頭,二來是心中有創傷,對一切都感到懷疑,難以信任外界,總擔心再給拐走,只聽自己的直覺。
旁邊坐著個中年女人,蘇朝暉在困的快要昏死的時候,曾試圖跟對方交代,讓她到站喊醒自己,但那婦女口音非常重,她嘰里咕嚕說了半天,自己根本聽不懂,只好一路掐大腿強撐不睡,終於熬到第二站。
第二站是兩省交界處,乘客南來北往,務工者居多。走南闖北的人健談,車廂里比上一段熱鬧。
等車的時候,天空開始下雨,雨點子不大,也不冷,有泥土的芬芳,很清爽。
越是往南,水汽就越足。蘇朝暉也就知道,離家越來越近。
上車後,他的鄰座是個沿海口音的黃毛男孩。也許是那一帶人的長相和語氣都有顯著的共同點,蘇朝暉覺得他很像興旺,就與他攀談。男孩比較開朗,說自己在廠里做毛絨玩具,說最近回家休息,還拿燒賣分給身旁幾人吃。蘇朝暉毫無胃口,他聽著周圍乘客聊天,又開始困的發懵,索性睡得不死,到站時被男孩叫醒。
在這幾段路途中,蘇朝暉好幾次想給蘇玲打個電話,報平安,但最後都沒打,因為一切都沒有自己活生生出現在她眼前更顯得平安。
蘇朝暉經歷了三十多個小時,終於在這天上午到了淮陵市。
當時天擦黑,他從汽車站出來的時候,先看見的是路邊升騰的白色蒸汽,那是他最愛的烏粢飯糰,他直奔攤頭買了兩個,各加了兩根油條,米幾乎包不住餡。
蹲在攤邊,他邊吃邊哭,無法停止。他不知道是眼淚咸,還是飯糰咸,他發誓,他這輩子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飯糰。
偶爾抬起頭,他看見車站人頭攢動,馬路川流不息,聽見自行車鈴聲清亮,淮陵方言堅硬爽利。
老闆看他哭的莫名奇妙,尷尬極了,「小伙子,大清早你在我這哭,我怎麼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