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是个姑娘。
唐梓欣的视线始终跟着那双大步向前的黑色皮鞋,父亲的低语顺着风传到她耳中,她忽然感到一阵本不该出现的,过早的落寞。
似乎是佐证她的预感,被父亲从围墙叫下来,以后二十年里,她笔直向前,再未回头。
“同志?”军官试探道。
眼前的女人似乎在发愣,他担心对方对他们的安保措施有意见,忙解释道:“附近老是有小孩子好奇,隔三差五要爬外墙,不过不用担心,这墙很高,大部分孩子上不去……”
“但总有漏网之鱼,比如眼前这个。”唐梓欣笑道,“对吗?”
军官窘迫地推了推眼镜。
两人通过后视镜注视着围墙根,此刻那里正上演闹剧:一个小男孩趴在军营围墙上,已被两个兵包围而堵住去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露出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放他走吧,说不定过个十年,就是你们部队里的好苗子了。”唐梓欣说。
“可能吧。”军官看着小男孩被士兵们拗进了军营,开玩笑道,“一会把家长叫来领走,免不了挨顿打,希望不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查验完证件后,吉普车在岗哨的敬礼中,飞速驶进团部。
唐梓欣此次前来,所涉重大,某省级驻扎部队即将在边防开展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因去年她参加了援边支援任务,有过战地医疗经验,于是又被抽调而来,作为储备医疗人员参与行动。
前来接她的男人隶属于行动排头部队之一,3团5连连长,宗琦。他带着银边眼镜,说话平缓,斯文得不像这个以作风彪悍著称的连队的长官。
参与行动的部队涵盖不同编制的不同兵种,因保密需要,各单位只被事先告知自己的行动部署。
在行动开始之前,唐梓欣在宗琦这里接受不定期的封闭式训练,和现役士兵一同进行演习,这不是她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训练,但还是非比寻常地吃力。
宗琦严厉的眼神里没有余地,唐梓欣和她的队友们没有休息,没有放松。和医院里忙碌而整洁的生活不同,不要说化妆了,连保持干净的脸都成了一种奢望。
医疗队中,除唐梓欣外,还有两位女性,阿微和倩倩,是从别的战地医院抽调而来,都是第一次上战场。训练之初,女孩们忍不住在睡前吐槽几句,而唐梓欣全程保持沉默,阿微对她很好奇,问她为什么来这里。
唐梓欣反问:“你为什么来呢?”
“这是命令。”阿微绷着身子敬了个军礼,引来倩倩的大笑,然后她放下手,耸耸肩,“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也许,等战争结束后,我会知道的。”
她看向沉吟的唐梓欣:“哎,问你呢,唐姐,你为什么来?”
“很早之前,我就觉得我应该来一趟。”唐梓欣说的模糊,“……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我是认真的,不过嘛,听了你的说法,我也觉得战争后才能回答你。”
唐梓欣晒黑了很多,手臂使力便现出明显的肌肉线条,她的眼神更静,更稳。
女孩们渐渐不再抱怨,她们的身体和心灵的成长反而在沉默中显现,再困难的日子都会过去,立秋当日,指挥部发来行动消息。
人员,妥当。
装备,妥当。
场地,妥当。
备战结束,行动即将开始。
己方侦察兵埋伏在一片密林中,树影重叠,月光黯淡,林深处偶尔会闷出几声鸟类的怪叫。
在他们前方,则是由稀疏丛林和高地组成的复合地貌,这无异于会成为战争最激烈的地域。
一声枪响在密林上方炸开,枪响之刻即是宣战之时,极短的死寂过后,无数枪声四散而起,并迅速连成一片。
开战了!
应急电灯微黄的灯光下,唐梓欣身着军装,双手紧紧按在医疗箱上。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争,或许,也即将直面死亡。
倩倩一遍遍擦着手术刀,尽管它已经光洁如新,而阿微紧紧盯着前线的方向。她们所在的医疗小队距离前线约一公里左右,战火暂时不会烧到这来。
于是出现这样奇特的一幕:前线枪炮轰鸣,这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声。
他们在等待无线电、呼喊声乃至血色,这是医疗兵们的枪响时刻。
唐梓欣的神经绷紧成弦,在这一触即发的档口,好像为分散压力似的,乏善可陈的青年时代突然不受控制地从脑袋里跳出来。
她有点忍俊不禁,是啊,年轻的她是决不能想象到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全副武装,如临大敌。
可能受了父亲的影响,可能是童年的惊鸿一瞥,高考后,她想填报军校,唐父起初并未表态,而是把她叫到书房。
整齐近乎刻板的书房,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唐父仔细地打量着女儿,她已生得美丽大方,亭亭玉立。
他说,做军太太,够格了。
唐梓欣说,我不想做谁的太太。
他说,听话。
他说这话时连眉头也没皱,喝了一口泡好的茶后,他用深邃威严的目光看着她。
在家庭里,他是无所不能的家庭之主,每个人尽可全然信任他,正如指挥战斗般深沉老辣的风格,他从不允许事态超出计划之外。
唐父有这样一种不声张的骄傲,他能调动上千上万名士兵,他手握权力和野望,何况乎一个年轻的女孩?
可他老了。
他老了,精神随之衰弱。他懂得太多,怕得太多,因心血管疾病频繁出入医院后,他开始睡不着觉,却没有服用任何安眠药,在那些未眠的长夜里,他睁着眼睛规划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