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三个儿子没有相应的身份,比西亚诺亲王已经十分烦恼,而堂娜-费迪南达脾气执拗,总是在家里惹屏风波,老头子更是感到苦恼。堂娜-费迪南达因为自己首饰盒里的钻石被借走,又没有得到钻戒来替补,已经憋了一肚子气,又料想丈夫会让教会的朋友相信,他与宫廷来往并非自愿,因为年轻王后给了他妻子不同一般的恩宠,他想利用这层关系,促使妻子为儿子谋求几个职位,觉得更加有气。这时堂-热纳里诺已经获悉自己将去养马场视察,一大早便来亲王府作首次拜访。堂娜-费迪南达王妃便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来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她本来就真有毛病,又想到有若干天她在宫里看不到他,便称病不出。她这样做的目的之一,就是气一气她丈夫,因为他在处理王后赏赐的戒指的事情上,作出了实际对她不利的决定。尽管王妃已有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她比丈夫年轻三十岁,她还有望获得年轻的堂-热纳里诺的钟情。虽说她略微嫌胖,相貌却仍然美丽。她生性活泼,无忧无虑,对什么事,哪怕是与她身份不合的小事,她都兴趣盎然,这种性格尤其有助于她保持青春年少的名声。
在1740年冬季宫中举行的那些盛大庆典中,她始终被那不勒斯最杰出的青年包围。她在那些人中间尤其注意到了年轻的堂-热纳里诺。他面貌俊秀,性情快乐,举止高雅,甚至带有西班牙式的高傲气质。他是梅狄纳-塞利家族一个分支的后代。这个分支迁居那不勒斯不过一百五十年,他那法国式的活泼随便的举止似乎尤其使堂娜-费迪南达王妃着迷。
热纳里诺长着金发金须,一双蓝眼极富表情。王妃特别喜欢这种颜色,她觉得这是哥特族后裔的明显证明。她常常想起,堂-热纳里诺忠实地继承了祖先的大胆与勇敢精神,因为他在别人家胡作非为,已经两次被这些人家的丈夫或兄弟打伤。出了这两次事后,他变得谨慎,与年轻的罗莎琳德也很少讲话,虽说她一直不离继母左右。即使要讲,也是在她继母能够听得一清二楚的时候才跟她说上几句。尽管如此,罗莎琳德还是确知这位青年爱她。而热纳里诺也确信罗莎琳德对自己脉脉含情。
法国人对什么都爱开玩笑。很难让他们理解,在遭受西班牙总督反复无常的暴虐统治达一百一十年之久的那不勒斯,人们变得深沉,虔信,轻易不露感情。
在出发去养马场时,热纳里诺为未能与罗莎琳德说上一句话而深感不幸。他不仅嫉妒国王,因为国王无须掩饰他对罗莎琳德的欣赏,而且还嫉妒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由于近来他入宫很勤,他获悉了一件保守很严的秘密。这位在维莱特里战役中帮过堂-卡洛斯大忙的公爵,以为仗着宫中强有力的宠信和他那二十万皮亚斯特年金的巨额家产,就能使一个姑娘忘掉他的七十岁高龄和粗暴的怪脾气。他打算请求比西亚诺亲王把女儿嫁给他,他负责给亲王三个儿子各提供一笔财产。但他也像一般的西班牙老人,疑心重重,听到国王也爱上了那位姑娘,便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不过,他并不确知国王爱到什么程度:为了避免与一位分担国家重任的亲信闹翻,堂-卡洛斯会不会放弃一时的心血来潮?迄今为止,凡是敢于触犯他瓦加公爵的大臣,国王都毫不犹豫地予以惩处。抑或,他为罗莎琳德文静忧郁而又带有几分快乐的性情所征服,终于堕入了真正的爱河?
在去养马场的路上,热纳里诺因为摸不准国王和代尔-帕多公爵的爱情,感到十分忧愁。这时他对真正的爱情也产生了怀疑。过去,罗莎琳德一看见他,眼里便闪现出激动的光芒,而一旦看见继母对热纳里诺赤裸裸地表示强烈的爱意时,她便流露出明显的不快。在那不勒斯,他对这种情感确信无疑,而现在,离开罗莎琳德不过三天,他就对之产生怀疑了。
年轻的热纳里诺相当乖巧,他让比西亚诺王妃相信,他敬慕的是她,而实际上,他爱恋的是年轻的罗莎琳德,甚至还嫉妒起别人来。那个瓦加-代尔-帕多公爵,过去在维莱特里战役前夜帮了堂-卡洛斯的大忙,而今又享有年轻君主的隆恩圣宠,却叫年轻的罗莎琳德天真无邪的风韵,尤其是那单纯善良的眼神打动了心。他就像那些西班牙老头,年龄三倍于所爱的女人,却一本正经地向这个女人大献殷勤。可是他戴假发,吸鼻烟,这是那不勒斯姑娘最反感的事情。虽然罗莎琳德可能有二万法郎的嫁妆,她在生活中的前景也只能是进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这家修道院坐落在托莱德街地势最高处,当时十分闻名,实际上是大贵族家庭少女的坟墓。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打定主意去理解代尔-帕多公爵充满爱情的眼光。相反,堂-热纳里诺在比西亚诺王妃不注意的当口向她投来的眼光,罗莎琳德倒是感受得分外清楚。有时,她说不定还要回报几眼。
说实话,这种爱情并不合常情,拉斯-弗洛尔家族虽是阀阀世家,但老公爵,即堂-热纳里诺的父亲有三个儿子。根据当地的习俗,老大将得到一万五千杜卡托的年金(约合五万法郎),两个小的却只能每月拿到二十杜卡托食宿费,和城里、乡下府邸里的一处住所。堂-热纳里诺和罗莎琳德并没有明确地达成一致,却都巧妙地在比西亚诺王妃面前掩饰自己的感情。王妃对年轻的侯爵一直怀有错觉,要是明白过来,她那风骚劲儿决不会把他原谅。
她丈夫那位老迈苍苍的将军倒比她目光敏锐。在堂-卡洛斯冬季举办的最后一个晚会上,他就明白了,堂-热纳里诺这个闹过不止一次绯闻的年轻人,不是准备取悦他妻子就是讨好他女儿。老将军对这两者都不乐意。
次日,吃过午饭,他让女儿罗莎琳德跟他一起上车,二话没说,就把她带到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当时这座修道院十分有名,离雄伟的斯图迪宫不远,在托莱德街最高处左边人们就可见到它那庄严的正面。围墙绵延不绝。当人们沿着围墙在阿雷纳拉树林北部的沃梅罗平原散步时,要走很久才走到尽头。砌这道围墙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圣-佩蒂托的花园遮挡外部的眼光。
亲王到这时才开口。他把罗莎琳德介绍给他妹妹,严厉的xx女士。他只对女儿说,她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里待下去,只有一次机会走出修道院的大门,那就是初修期满发愿的前一日。他仿佛是出自好心告诉女儿一个情况,女儿还应该感激他似的。
罗莎琳德对这一切都并不感到意外。她很清楚,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她别指望出嫁。但在这时要她嫁给瓦加-代尔-帕多公爵,她会感到可怕。再说,她在这家修道院住过好几年,保留着快乐有趣的回忆,所以头一天她对自己的处境并不觉得过于沮丧。到了第二天,尽管她稚气未褪,但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堂-热纳里诺,不觉也开始感到忧伤。她活泼,不稳重,不到半个月,就被看成修道院里最忧伤最不听话的姑娘。对她再也见不到的堂-热纳里诺,她一天也许想到了二十次,而在她父亲府里时,她一天只想到一二次。进修道院三周后,有一次作晚祷,她一字不差地背出了圣母连祷文。教师便准许她第二天上屋顶露台。这个露台在修道院的主楼上面,面对着托莱德街,实际上是修女们用金箔和图画装饰的一条长廊。
又看到一辆辆华丽的马车在这一段街上来回驶过,罗莎琳德大为兴奋。她认出了大部分马车和坐在马车里的贵妇,不觉感到又悲又喜。
当她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一个大门廊下,满怀深情地挥动着一束鲜花时,心里顿时激动万分。这正是堂-热纳里诺。自从罗莎琳德失踪以后,他每天都来此地,期望她能在贵族修女院的露台上出现。他知道她爱花,为了吸引她的视线,让她注意到自己,他带了一束最名贵的花。
看到罗莎琳德认出了自己,堂-热纳里诺快乐得直蹦。他立即向她打手势,可是罗莎琳德没有回答他。不过她想,根据修道院执行的圣贝诺阿教规,她可能要过好几星期才获准重上露台。她在露台上发现了许多兴高采烈的修女,她们都,或几乎都在跟朋友打手势。看到这位戴白头巾的姑娘,她们显得有些担心,这个姑娘看到她们不大虔诚的态度可能感到惊愕,并可能张扬出去。须知在那不勒斯,姑娘们还在孩提时代就习惯用手语交谈。不同的手势代表不同的字母。在客厅里,他们的父母高声说话的当口,她们就用这种办法跟二十步开外的年轻男子默默交谈。
热纳里诺害怕罗莎琳德变心。他往后稍退几步,站在大门洞里,用儿童的语言对她说:
“自从你走后,我就感到不幸。你在修道院愉快吗?能经常自由地上露台吗?你仍然喜欢花吗?”
罗莎琳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没有回答。突然一下,她走开了。她是被教师叫走的,还是因热纳里诺这几句话冒犯了她而气走的?热纳里诺呆在那儿,心里有说不出的忧伤。
他信步来到美丽的阿雷纳拉小树林。这里俯瞰着那不勒斯。圣-佩蒂托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就一直延伸到这里。他闷闷不乐地走着,来到了沃梅罗平原。它俯临那不勒斯城和大海。他一直走了十里地,来到瓦加-代尔-帕多公爵的宏伟城堡面前。这个城堡原是中世纪的一座要塞,墙体发黑,筑有雉堞。在那不勒斯,这座城堡以阴森森的外表以及堡内的仆人闻名。公爵有个怪癖,只用来自西班牙的仆人,而且年纪要与他一般老。他说,他一来这里,就认为到了西班牙。为了加强这种幻觉,他命人伐光周围的树木。每当他在国王殿前办完差事,有点空暇,他就来这座城堡里换换空气。
看到这座阴森的建筑物,热纳里诺更觉得忧闷。他沿着修道院大花园的围墙,愁肠百结地往回走,忽然想起了一个主意:
“她肯定还喜欢花。”他寻思“修女们一定在这个花园里栽了不少花。里面肯定有一些园丁。我得想法去结识结识。”
在这个平静的地方,有一家小酒馆。他走了进去。由于他的心思都集中在刚才那个念头上,所以没有注意他的服饰在这个地方显得过于华丽。而且他还不安地发现,周围的人都露出惊疑的神色。于是,他假装走累了,很随和地跟店主人和酒客聊天。这种坦诚的态度使人们觉得他那华贵的装束也不刺眼了。他要了几瓶好酒,便和店主以及他的朋友畅饮起来。就这样边饮边聊了一个小时,大家对他也放了心,便拿圣-佩蒂托修道院的修女开玩笑。有人谈到几个修女在花园围墙上会情人的故事。
这种传闻在那不勒斯流布甚广。热纳里诺相信确有其事。沃梅罗的这些善良农民拿这种事开玩笑,但并不显得对这种事反感。
“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不是像我们的本堂神甫说的那样,是自愿去那里面的,而是被她们的父亲赶出来的,因为家里的财产都要留给长子。她们寻找一点快活也是自然的。不过眼下她们要取乐也不容易了。现任院长安琪拉-玛丽亚是卡斯特罗-皮亚诺侯爵家的人。她只想通过折磨这批可怜姑娘来讨好国王,为她侄子搞到公爵的头衔。这些姑娘本也没有想过给天主和圣母许愿。她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那股快活劲儿叫人看了高兴。好像她们只是一群寄宿的学生,而不是被迫起誓,不想还愿就受天罚的修女。最近,为了尊敬她们的大贵族身分,那不勒斯大主教替她们从罗马教廷争取了特权,她们可以在十六岁上发誓,而不必等到十七岁。这份特权给可怜的姑娘们带来了非凡的荣誉。修道院为此还举办了盛大的庆祝仪式哩。”
“你们提到了花园。”热纳里诺说“可我觉得它很小嘛。”
“怎么会小呢?”周围好些人叫起来“你肯定没有去看过,有三十阿尔邦(注:一阿尔邦约合20到50公亩。)哩。花匠领班贝波师傅手下,有时有十二个人干活。”
“这个花匠领班一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吧?”堂-热纳里诺笑着叫起来。
“你也真了解卡斯特罗-皮亚诺院长!”大家都嚷了起来“但愿她能容忍这种瞎安排!贝波先生当初进去,都不得不说明他有七十岁了。他是从拉斯-弗洛尔侯爵家出来的。侯爵在塞利有一座漂亮的花园。”
热纳里诺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的新朋友问。
“没什么。我只是累了点!”
他想起了贝波师傅就是他父亲从前的花匠。当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又巧妙地打听到了贝波师傅的住处,以及与他见面的办法。
翌日,他确实找到了贝波师傅。老花匠认出了拉斯-弗洛尔侯爵家的小少爷,乐得直流眼泪。从前他常把小少爷抱在怀里,对他是百依百顺。热纳里诺抱怨父亲太悭吝,表示只要一百杜卡托就可使他摆脱极端的困境。
两天后,初学修女罗莎琳德(现在大家都叫她斯科拉蒂卡修女)独自在花园右边幽美的花坛里散步。老园丁贝波走近她,说:
“我很熟悉高贵的比西亚诺亲王一家。我年轻时就在亲王的花园里干活。要是小姐允许,我要送给小姐一朵美丽的玫瑰花。我把它包在这些葡萄叶里。不过,小姐要回到屋里,独自一人时才打开它。”
罗莎琳德接过玫瑰花,几乎连谢谢也没说。她把花儿抱在怀里,若有所思地朝宿舍走去。她是亲王之女,将来是一等修女,所以享有三间房一套的宿舍。一进门,罗莎琳德就点亮灯,准备打开花来看,谁知她手里握着的花萼已经脱离了花茎,在花瓣中心被迫萄叶包住的地方有一张纸条。她的心怦怦直跳,但还是毫不迟疑地展开纸条读起来。
“美丽的罗莎琳德,我和你一样,不大富裕。你家牺牲你,好让你的兄弟们成家立业。我也一样。你可能也清楚,我在拉斯-弗洛尔侯爵家排行老三。自从你出家后,国王派我在他的近卫队里当骑手。我父亲趁这个机会宣布:我本人,我的手下和马匹可以在家里食宿,但我也得考虑每月靠十个杜卡托来生活了。在我们家,小儿子的待遇总是如此。
“因此,亲爱的罗莎琳德,我们两人都贫穷,都被剥夺了继承权。但你认为我们就命中注定,该一辈子倒霉吗?我们既被逼到绝望的境地,我反倒生出勇气对你说,我们彼此相爱,我们的意志不能为父母的冷酷和悭吝所干扰。我终归要娶你作妻子,像我这种出身的人会有办法生活的。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担心你太虔诚。不要认为与我通信,就背弃了你的誓愿。事情远不是这样。你是一位年轻妻子,你的心灵选中了丈夫,人家却硬要把你们拆散。请拿出一点勇气,尤其是不要生我的气。我不会对你胆大妄为的。不过我有半个月没见到你,十分痛苦。我的心里充满爱情。在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经常相逢在节庆的晚会,可是出于敬意,我没有这样直爽地表达我的感情,而谁知道以后,我有没有机会再给你写信?我的表姐xx修女(我一有空就去看她)告诉我,你要再过半月才能获准重上露台。每天,同一时刻,我都会上托莱德街来,也许我会化装,因为我不愿被新伙伴——近卫军团的那些军官认出并取笑。
“自从你离开后,我的生活已经大不一样,变得索然无味!我只跳了一次舞,而且是比西亚诺王妃亲自上我的座位来邀请我才跳的。
“我们穷。我们需要大家的帮助。你对仆人一定要礼貌,甚至要亲切。老花匠贝波在塞利我父亲的花园里干了二十年。他帮了我的忙。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大概不会厌恶吧?在离那不勒斯二百里的卡拉普尔海滨,我母亲有一块地,租金六百杜卡托。我母亲很疼我,只要我真的去求她,她会让管家把这块地以六百杜卡托的年租转给我。我每年有一百二的生活费,只要再筹四百八,我们就可以得到承租人的收益了。由于人家会认为这个办法不很体面,我将不得不使用这块地的名字,它叫
“可是我不敢再写下去了。我向你透露的想法也许会使你反感:怎么?难道要远离高贵的那不勒斯城?我也确实是个冒失鬼,竟想出这种歪主意。不过,你要想到,我也可以指望哪个哥哥死去。
“再见了,亲爱的罗莎琳德。你也许会发现我是个认真的人。与你分别三周以来,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感想,我觉得这简直不是生活。无论如何,请原谅我的傻念头。”
对这封信,罗莎琳德没有答复,以后又来了好几封信。在这期间她给热纳里诺最大的恩典,就是托老贝波给他捎去一枝花。现在贝波成了斯科拉蒂卡修女的朋友,也许是因为他总是给她讲一些热纳里诺童年的故事。
热纳里诺终日在修道院的围墙附近徘徊,不再去社交场了。除了全身披挂在宫中执勤,别的时候宫中见不到他的人影。他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无需夸张就可使斯科拉蒂卡修女相信,他情愿一死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