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虎放声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他大声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告诉你,又有何惧?我程虎乃河南府永宁县程家村人。崇祯十三年,天逢大旱,程家村颗粒无收,可你爹还派官吏来催田赋、派徭役、征三饷……全村饿得都快死绝了,你们还不肯罢休。敢问殿下,我程虎难道不能反吗?不应该反吗?”
“好,很好。”
朱慈烺一声喝彩,向下一个囚犯提问:“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为什么造反?”
“俺叫伍彬,河南汝宁府人。俺全家也只剩一个了,要杀就杀吧。”
“好,很好。”
朱慈烺依旧没有停留,一个接一个地问了下去。
这些人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不相同,然而,造反的理由却非常类似——饿得活不下去,只好杀官造反。
当问到第十八个时,对面的囚犯没有回答,而是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什么,站起来,站起来,”程虎回过头,厉声呵斥,“咱们反就反了,何必哭给朱家小儿看。”
朱慈烺沉着脸,环顾四周,所有人脸上都有不忍之色。尤其是赵大勇等顺营出身的士兵,已经开始悄悄抹眼泪。
就连刚刚加入近卫营的饶阳新兵,亦不禁动容。
数十个囚犯,代表了数十个消逝的村庄,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段悲惨的故事。
崇祯年间,大江南北到处都是天灾,到处都在打仗,为了筹集军饷军粮,类似的惨剧实在太多了。
多到没有人会质疑真实性。相反,若某个顺兵说不是活不下去,而是为了升官财才造反,那才是天大的怪事。
可是,自己饿得活不下去,就应该杀官造反,让别人也活不下去吗?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
比如说,侯洵在河南镇压闯营的时候,曾经愤怒地质问被俘虏的闯营士兵:“你们为何不老老实实地在家饿死,而要出来给朝廷捣乱?难道你们以为造反就不会死吗?”
负责镇压张献忠的杨嗣昌也是这个意思,他曾经作诗讥讽西营的官兵,说他们“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程虎听过这些传闻,也想过这些说法是否正确,答案当然是“狗屁不通”。他冷冷地盯着朱慈烺,看看这个人能说出什么新花样来。
嗯,肚子里的坏水,多半和侯洵、杨嗣昌一样,一丘之貉。
“没错,朝廷有负于诸位,有负于你们每一个人。可是……”
朱慈烺回到程虎面前,厉声道:“你们是大明的子民,杀了狗官之后,本可以拿着抢到的财物,买些粮食,躲到深山老林里过活。河南已经没有官兵了,今年春天,你可以留在家乡种地……然而,你们选择攻打京城,推翻朝廷。”
程虎挺直了腰板,大声答道:“皇帝无道,天下人共诛之。推翻朝廷,天下就太平了。”
“现在呢,太平了吗?”
朱慈烺指着京城的方向,继续道:“你们痛杀官兵的时候,卢象升、赵率教、满桂……他们在和鞑子打仗。你们造反的时候,朝廷在为他们凑集粮饷。现在,朝廷被你们推倒了,鞑子入关了,你们打赢鞑子了吗?若鞑子夺了汉家江山,你们……如何面对自己的祖宗?”
此话一出,程虎顿时语塞。
造反,他当然有正当的理由,没什么可愧疚的。可是,推翻大明之后呢?
推翻大明之后,李顺就变成了新的朝廷,顺军就要背负起抗击异族入侵的使命。
若办不到,顺军就不配建立新的王朝,就不配坐江山。
想到这里,程虎大声高呼:“闯王一定能击垮鞑子,把鞑子赶回辽东去。”
朱慈烺继续追问:“若是不能呢?”
“怎会不能?”
“闯王麾下猛将如云,怎会打不垮鞑子。”
“咱们还有五个省,四十万兵马,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鞑子淹死了。”
一时间,在场囚犯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语,为李自成辩护起来。
他们和天下人一样,觉得回陕西休息养生两年,闯王便能重整旗鼓。
只要闯王打败清军,造反就是正义的,即便今天死在饶阳,也无愧于天地。
嗯,一定是这样。
就在这时,障镇楼上响起急促的钟声。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