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滚滚而下。乌延见此情状,躬身上前,伸手试了试崔琳的呼吸,又试了试崔琳颈中的脉搏,满意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嘛,这毒药没什么痛苦,死得很快。”
柳承锋却好似发了疯,猛然推开乌延的手,厉声:“不要碰她!”
乌延被他推了一个趔趄,心中恼恨,正待要拔刀,忽然只听远处那杂沓的喧哗声转了一个方向,竟似朝这附近来了。
李嶷其实忧心如焚,西长京各处,尤其是鱼龙混杂之地,已经被细细地搜检了一遍,俱无所获,余下的,就是百姓人家和公卿相府了,偌大的西长京,要藏起一个人来,再容易不过,不吝于大海捞针。
他生平打过无数次仗,其中不乏九死一生,十分危急的时候,每每此时,皆会将生死置之度外,背水一战,但唯有今天,竟然有惧意。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阿萤是不是已经被掳出城去,毕竟她午后即离开燕国公府,而自己直到黄昏的时候才察觉不对,下令闭城。
但是很快,他就告诉自己,不会的,自己没有做错决断,西长京出城的路有无数条,但是张?既然已死,她必也有所反抗,敌人不论是谁,都不敢带她走远路,必然是先隐匿城中。
既然第一遍在鱼龙混杂处没搜出任何线索,只找到了张?的尸身,那就再细细地搜寻一遍。
这处街坊叫做永平坊,平时多住六部的官吏
,所以十分清静,刚才他并没有亲至,此刻开了坊门,坊内各家俱大门洞开,禁军挨家挨户,逐一搜索。
他站在一户人家的台阶上,忧急万分,心想已经又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道阿萤到底身处何处,是否还平安。正思虑间,忽然有一骑冲入街坊,李嶷认得,正是带队去往西市搜寻的禁军首领的亲卫,此人都来不及下马,气喘吁吁地告诉李嶷一个消息:“殿下,义庄里发现了一具可疑的尸身,经过辨认,正是桃子,她身上带着女官的金牌。”
李嶷心中大骇,不假思索,立时转身上马,他身边禁军见状,立时也纷纷上马,准备掉转马头,随他离开。
正在此时,忽听见“咔嚓”一声,旋即“轰隆”一声巨响,李嶷抬头一望,竟有人撞破壁板,从楼上直跌下来,重重地就摔落在他面前。
左右禁军皆以为刺客,惊呼一声,纷纷拔出兵刃。四处灯火并禁军手执的火炬照得分明,那人落在李嶷马前,虽是满脸血污,但李嶷早就一眼认出,正是柳承锋,他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极其痛苦,似乎想说什么话,但咽喉被割断,颈中血不断喷涌,他身子痉挛着挣了一挣,旋即气绝身死。
李嶷毫不犹豫,纵马冲进这处宅院,他飞身下马,几乎是几步就冲上了柳承锋适才摔下来的小楼,楼中诸人本欲逃走,被他一人一剑,尽皆刺死,那些揭硕人极为
悍勇,见此也心中大骇,四散奔逃,李嶷早已经杀到阁楼之上,一眼便望穿知有夹层,他一剑刺死一名揭硕人,翻身便从狭小的入口翻进了夹层,屋内并未点灯,但楼下禁军已经执着火炬冲上来,火光从入口里漏进来,依稀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形躺在屋角竹席之上。
“阿萤!”他扑过去扶起她,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竟然手足无措,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几乎瞬间就跃到了楼下,众人犹自未明白过来,他早已抱着她上马,打马便朝东宫去。
范医正几乎第一时间就被传来,还有他的父亲老范医令,也被人连夜抬来,还在路上。
疾步冲进昆德殿的范医正看到太子妃的第一眼,心就一沉,也来不及取旁的东西,他直接上手,试了试崔琳腕上的脉搏,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他的手指颤抖起来,跌跌撞撞转身找医箱。李嶷虽然心急如焚,却还算有理智,立时亲自将他的医箱递给他。他从医箱中拿出数枚金针,刺入崔琳的不同穴道,又不停捻动,足足过了半炷香的时辰,老范医令终于被人抬了过来,他被几名侍从搀扶着,几乎是脚不点地,被架到了太子妃的榻前。殿中点满了灯烛,照得四下亮如白昼,也照着崔琳头上、身上各处穴位被刺入的金针,明晃晃地映着烛光。老范医令看了一眼崔琳全身各处穴位被刺入的金针,
又伸手试了试崔琳脉搏,无声地叹了口气,范医正已经满头大汗,双眼只望着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带着怜悯的神色微微摇了摇头,范医正似乎是脱力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李嶷怔怔地看着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躬身道:“殿下,太子妃已经薨了。”
李嶷仍旧怔怔地看着老范医令,似乎恍若未闻,老范医令已经八十多岁了,见过何止成千上万的病人,但此时此刻,仍旧有几分不忍,于是又说了一遍:“殿下,太子妃脉息已绝,已经薨了。”
李嶷仍旧有几分恍惚似的,看了看老范医令,老范医令说道:“殿下常年在军伍之中,适才抱太子妃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明白……”后头的话他已经不忍心再说,只迟疑地顿住。
李嶷这才有些恍惚地转过头去,看了看榻上的崔琳。是啊,他常年在军伍之中,打过那么多的仗,杀过那么多的人,他见过的尸体何止成千上万,刚才抱住她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就知道,她早没了气息,但是他心里还存着万一的指望,阿萤怎么会死呢?阿萤怎么可能死呢?
她是他这一生一世,要白首到老的人。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舍弃了太多太多,她也一样,为了同他在一起,她舍弃了太多太多。
在最难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只要阿萤愿意,那么从此后再也见不到她,他也是可以的。所以等到那日身体稍能支撑
的时候,他就坚持亲自去见她,那个时候朝中决意要裁撤定胜军,但她只要胁持他,就可以与崔倚一起逃离京城,回到幽州去,恃定胜军自重,朝中自然无可奈何。
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样也好吧,纵然此后山海相隔,只要阿萤愿意,他也是可以的。
孤独终老,他也是可以的。
但他心里也清楚,他其实是在赌,赌阿萤不舍得这样对他,所以他才亲自去见她。果然的,见面之后她心软了,并没有动手。
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一节,可他心里明白,她心里也知道,她嘴上说着恼恨的话,他心里却知道,她舍弃了什么,也因此,他心里有愧,他想过,日子还长,这亏欠,他总可以慢慢偿还。
可是她怎么能死呢?
他连半分半点,都还没能来得及偿还。
她与他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打过那么多的仗,生过气,吵过架,也动过手,可是他从头至今,想的都是,要与她同度一生,等到头发白了,看儿孙满堂。
她怎么能死呢?
裴源赶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起数丈高,昆德殿中静悄悄的,唯有李嶷独自坐在崔琳的榻前,他似乎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万年那么久,像一座木胎泥塑。
裴源一步一步地走近,李嶷毫无反应,也毫无生气,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源十分不忍心,半跪下来,叫了一声:“殿下。”
李嶷似乎恍若未闻。
裴源扶着他的膝盖,又叫了一声:“十七郎。”他本来心里早就想好了一篇话,但一看到李嶷这样子,反倒哽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泪簌簌地落下,只滴在李嶷膝上。
见他流泪,李嶷这才微微动了动,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茫然,似乎有一丝困惑,不明所以一般。
“十七郎,”裴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劝道,“那阁楼中揭硕人有两个活口,已经招供了,说是乌洛的弟弟乌延下手,毒杀的太子妃,用的是揭硕最毒的毒药,沾唇即死,太子妃……太子妃因此亡故……殿下得让人进来,给太子妃换衣服,还有,城门还关着,宫里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殿下要不要遣个人,去回禀陛下一声……”
李嶷的表情更困惑了,似乎一点儿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裴源无奈,只得起身,想唤人进来,李嶷仍旧没有动,却说:“阿源,你出去,别再进来。”
裴源的身形顿住,他还想再劝,但看到李嶷眼中的神色,于是将话全都咽下。他转身退出了昆德殿,然后亲自抱着剑,守在了昆德殿门口的台阶上。
李嶷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坐得全身发麻,他起身的时候,竟然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几乎没有摔得这么狠过,除了上一次,他故意摔的那一回,但这次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坐得太久了,乃至于血脉凝滞,所以才摔倒了,他
并不觉得疼,反而转过头来,看了看榻上的阿萤。
她似乎是在沉沉睡着,但脸上并无半分生机,她早已经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心跳,在小楼上,他抱住她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了,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