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惊蛰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忽明忽暗,因着这楼上夹层并不透风,所以气味有些难闻。揭硕人身上似乎永远有一股气味,旁人闻不出来,但柳承锋不由微微皱了眉头,纵然这些揭硕人早就已经改换身份,有的甚至在中原居住多年,但是一靠近他们,他还是能闻到那股气味。或许是揭硕擅长用毒吧,又或许是血的腥气,还有掩饰不住的杀气。
这处落脚的地方是早几年就预备好的,左邻右舍都隔得远,听不见什么动静,甚是隐密。按照柳承锋的意思,既然得手,那就该立时出城去,但乌延乃是揭硕王乌洛的亲弟弟,压根就不肯听他的,上一次柳承锋带着神箭队潜入中原,眼看就要襄助齐王杀掉李嶷,谁知崔倚竟然率兵赶到,那时李峻早已死在李崃的手里,李崃却运气不好,死于乱军。崔倚一到,便将揭硕王最视以为傲的神箭队整个葬送在山谷里。
时运如此,如之奈何?
葬送了神箭队,揭硕王乌洛震怒不说,朝廷竟然还遣使节去质问乌洛,扬言宣战,幸好当初在长州的时候,柳承锋无意间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这才拨弄风云,令崔家定胜军被裁撤,不然只怕定胜军又要趁着这个机会,大举攻打揭硕。到了彼时,乌洛一定会杀了他。
他其实也不怎么怕丢掉性命,但黄泉之下,只怕见不到阿萤。
为
了阿萤,他得活着。
他当初在黑水滩遇袭落水,醒来的时候,只有阿恕在他身边,他伤得太重,迷迷糊糊,也不知阿恕背着他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再次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被揭硕的游骑给掳到了草原。
刚到揭硕的时候,揭硕人恨中原人入骨,对他百般折辱,他一声也不吭。揭硕人将他视作废物,连奴隶都不如,阿恕被抓去做苦力,他却被抛弃在荒漠里,差点死去,靠着喝牛尿他从荒漠爬回了揭硕人的帐篷,他抓住一个揭硕人的袍角,用尽最后的力气用揭硕话说:“我是崔倚的儿子。”他会说揭硕话,此生他都记得那个揭硕人惊讶又错愕,最后是狂喜的笑容,崔倚的儿子!乌洛非常重视,在他养病的时候,亲自来看他,对他说道:“你既然是崔倚的儿子,你若是愿意为我所用,你就能活下去。”
他不假思索就点头道:“王上,我想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他还想见到阿萤。
揭硕的巫医用神奇的法子治好了他的病,也拔去了他身上的余毒,之前他一直有着的痼疾,就是因为幼时中毒之故。
乌洛极为高兴,打发他和阿恕一起回去中原,回到崔家定胜军大营,临行前,他不由得问:“王上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吗?”
乌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你可小瞧我们揭硕了。”
他这才知晓,自己身上那余毒虽然被拔除,但是又中了新的
毒,这种毒十分厉害,每过一月便要吃一颗解药,否则就会爆血而死。乌洛叫他好好听命行事,否则死的时候,一定痛苦万分。
他其实并不怕死,但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萤。他原本想着见她一面,就从容赴死,但是一见了她,他忽然改主意了,他为什么要去死呢,难道他就不能与她一起好好地活着吗?
该死的人是李嶷,这世上,敢横亘在他与阿萤之间的人,都该死。
只是没想到,他在长州城中,竟然被阿萤窥破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法子卷土重来。只恨李崃实在是不争气,还有崔倚,带着定胜军来得太快了。
不过幸好,如今天下已经没有了定胜军,崔倚也只是一只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垂垂老矣,毫无威胁。一想到此处,他心中便十分畅快。
他以为,如此深仇大恨,阿萤终于应该与李嶷生分了吧?却没想到,阿萤最终还是嫁给了李嶷,一想到此处,他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心痛难忍。
幸好乌洛对裁撤定胜军一事极为满意,又对他手握的那个绝大秘密十分重视,这才又遣了乌延亲自前来,并且不惜动用揭硕经营多年在京中的一切布置。
也幸好,张?是个忠义重情的人。
想到张?,他心中不由得有一丝淡淡的惋惜,张?是被他骗了。他令谭郎将去见张?,那是从前张?的旧下属,谭郎将带着孛州四百多名原定胜军将士的血
书。定胜军已经陆续裁撤完毕,还留在营州等待裁撤的不过数百人而已,朝中另调府兵前去营州,并严苛限令,让这数百定胜军即刻解甲至孛州修筑水渠。孛州官吏偏十分严酷,对待定胜军这数百将士,视如豚犬牛羊一般,不仅克扣饮食,还动辄棍棒拳脚,这数百人忍无可忍,公推了谭郎将从孛州逃到西长京来。张?见了这数百名旧将士的血书,果然十分动容,但他早已经解甲,对这般事并无任何办法,那谭郎将便哀求,只求见一见节度使或大小姐。张?知道崔倚大病初愈,便是没病,此刻于这等事只怕也毫无办法,只担心崔倚伤心忧急,于是告诉了崔琳,心想太子兼着天下兵马大元帅,又素来爱重太子妃,必有法子解救旧时同袍。
崔琳听闻这般事,也怕崔倚伤心,就瞒着崔倚,只说回东宫去,其实同张?一起去见了谭郎将,想问问孛州之中从前旧同袍的遭遇情形,等到发现事情不对,这是个圈套,其实另有埋伏时,张?奋起反抗,想让崔琳逃脱,就此被杀。
真是有点可惜。柳承锋觉得,他还挺喜欢张?的,毕竟他鲁直没有心机,从前在军中对自己也特别敬服。
从前的故人,真是死一个少一个了。
威名赫赫的定胜军,如今已经风流云散,从前的人或事,就像一场恍惚的大梦。
幸好,如今阿萤终于在自己身边了,虽然她
被一种极其厉害的迷药迷昏了,至今未醒,但也挺好的,她终于乖乖的就在自己眼前了。
乌延举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拿着油灯照了照毫无知觉躺在竹席上的崔琳,有点嫌弃地说道:“就为着这个女娘,你要害我们都失陷在这里?”
这也是他与乌延最大的分歧,他坚持要设法带着崔琳一起离开,乌延却想一刀杀了崔琳。也正因为这个分歧,稍微耽误了片刻,就来不及出城了,李嶷已经下令关闭九城城门,闭城大索,他们因此耽于城中,幸好这落脚的地方隐秘,刚才这附近街坊已经被搜检过一轮,却是丝毫未露出破绽。
柳承锋心中嫌弃,于是就站在竹席之前,挡住乌延的视线,说道:“咱们事先说好的,我把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帮我把崔琳劫出来,而且乌洛王答应过我,只要我办完这件大事,你们就给我真正的解药,让我带着她一起远走高飞。”
乌延说道:“现在这崔琳我们已经帮你劫到了,你该把朝中那个人的东西交给我们了吧?”
柳承锋无动于衷,说道:“那解药呢?”
乌延冷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药瓶,扔给柳承锋,柳承锋接过药瓶,打开细看,便说道:“这药不对!”
乌延笑道:“怎么不对?”柳承锋冷冷地道:“我曾经在乌洛那里见过这种药,不是这样子的。”乌延冷笑道:“我本来念着你曾经是条好狗,想
留你一个全尸,你却不肯乖乖吃了这毒药。那么,只能用别的法子,送你上路了。”
柳承锋略一思量,便想明白了,他道:“想必是你终于知道朝中之人是谁,并且与之有了联络,所以才想杀我。”
乌延见他猜中,也不否认,反倒笑了一声:“不错,那又如何?你能办到的事,全是靠朝中那人,你太贪婪了,看管羊群的狗,不需要吃得那么好,也不需要吃得那么多。你不过就是替我们揭硕卖命,却葬送了我们的神箭队。你还想带着崔倚的女儿远走高飞?那就一起去黄泉路上远走高飞吧!”
柳承锋并不如何惊惶,说道:“你猜猜阿恕如今身在何处?”
乌延傲然道:“不论他身在何处,那又如何?他都不知道咱们落脚的这个地方,难道他还能来救你吗?”
“但是东西全都在他手里,而且他知道你们揭硕在西长京里的所有暗桩,还知道你们一路往北埋伏的各种藏身之所。”柳承锋不紧不慢地说道,“乌延,你以为联络上了那个人,就可以将我杀了,但只要我明日不出现,阿恕就会直接将东西全都交给李嶷,到了那时候,朝中人自身难保,你就是全盘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