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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伏中(第8页)

崔倚深以为然,因为事态紧急,当下便令弃重装,换双马,带队疾驰,赶往西长京。

但他们赶到距离西长京不远,正巧又遇见谢长耳,他本来是来讨药的,听闻此信,也吓了一跳,连忙说出皇帝去祭陵的行程,同他们一起,连夜赶路,绕过西长京,直追往石泉驿外。

待赶到山谷外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桃子吓得心都快裂了,只看见崔琳一马当先,直冲往谷中。远远崔琳就看见了血人一般的李嶷,只有他孤零零一个,赤手空拳,站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倒气绝,她滚下马来接住他,小白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小黑,悲鸣一声,拿鼻子去拱小黑,拱了好久好久,它徘徊在小黑身边,卧倒又起来,起来又卧倒,不停地用舌头舔小黑身上的血,却毫无办法。

桃子只觉得这三日,比三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还要难受。谢长耳早就像痴傻了一般,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给他饭吃他都不会拿筷子。听说秦王伤势太重,只怕要不好的时候,他号啕大哭了一场;把镇西军众同袍的尸身收殓回来的时候,他号啕大哭了一场。他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缩在屋角,直哭得她也跟

着掉眼泪。

崔琳也十分不好,当时在谷中她抱住李嶷的时候,手心全都被他身上弩箭的倒刺所伤,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她太伤心了,桃子拉着她的手,给她手心上药的时候,她都恍若未觉。

就连小白,这几天它都一直恹恹地卧在马厩里,似生了重病,不论桃子怎么哄,怎么劝,它都不肯去吃马槽里堆得满满的豆料。桃子最后没有法子了,只能抱着它的头哀求:“小白,小白,你要懂事,我实在是顾不过来,秦王都快死了,小姐也只剩了半条命,我屋子里还有一个傻子,你不要这样子了。”

一边说,一边她也哭出声来。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虽然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挣扎着活了下来,也许就是因为崔琳捧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几近虔诚地唤着他的名字。

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范医正就私下里对她说道:“秦王伤得太重了,这次虽然侥幸活下来,哪怕余生再精心调养,怕是也要少活二十年。”

她心想,这可得死死瞒住小姐才好,不然她更要伤心坏了,谁知一抬头,就看见崔琳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地看着她和范医正。

但后来崔琳一句话也没有再追问过她,更没有追问范医正,她只是悉心照料着重伤中的李嶷,她就在他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竹榻,每晚都睡在那里,好像守着仍旧奄奄一息的李嶷,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也是她唯一愿意做的事情。

李嶷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天,有时候他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受了伤,躺在床上,阿萤正在细心地给他伤处换药,帮他翻身,用麦秆喂他喝水。有时候他十分迷糊,像在做噩梦,梦里他在不停地厮杀,不停地厮杀,直杀得筋疲力尽,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但雾中不停地传来令人绝望的惨叫声,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老鲍,救不了赵六,救不了黄大哥他们,救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在梦里,他还是心急如焚,拼命挥着手中的剑,杀啊……杀啊……

他梦到回到了牢兰关,回到了那些纵马大漠的日子,天气暑热,黄昏时分,一群汉子跳进了牢兰河里洗澡,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扯着喉咙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他们翻来覆去地唱,却没有一个人会唱到最后那一段:“持葵做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他在心里发急,心想唱啊,快唱这一句啊,唱到了这一句,大家都可以五十五岁解甲归田,回家去做饭。

可是没有人唱到这一句,无论他怎么急,他自己也唱不到这一句。

他梦见下雪,天气冷极了,那只雪豹到牢兰河边来喝水,雪豹机警地一边喝水一边抬头,他看到了它灰黄色的眸子,它也看到了他,他与它静静地对望着,天地

间绵绵飞舞着雪花。终于,它头也不回地掉头朝山上奔去,大雪茫茫,地上并没有它的爪痕,就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世间一般。

他在夜半醒来,屋子里点着灯,四处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虫声唧唧。他看见阿萤就睡在床前的竹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她在梦里似乎也有泪痕,脸已经小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了。她睡得很沉,这些天真的是太辛苦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多亏了她,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他,哪怕用她自己的血喂他呢,她也愿意。

他慢慢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竹榻其实离他的床不过两三尺,他非常得小心,不欲发出任何声音,但稍微一动,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如锥心。这两三尺,他几乎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挪过去,他疼得满头大汗,终于挪到了竹榻前,小心地,慢慢地,捧起她的手。

她的眉微微蹙着,梦里也是在忧心焦急,但幸好并没有醒。她的手上包着细布,手心里有无数伤口,那是那天她急切扶住他,抱住他,被箭镞上的倒钩刺伤的。他万分珍惜、万分心痛地捧着她的手,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崔琳直到早晨的时候才醒,醒来就是一惊,因为她睡得太沉了,也太久了,一直到清晨的太阳晒到她脸上,她才醒过来。

她最开始的那三天三夜压根就没阖眼,后

来李嶷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她才每晚就在竹榻上迷糊一会儿,但是半夜总是会惊醒数次,每次醒来,总要去看一看他,甚至,试一试他的鼻息。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他会随时离自己而去。

这几天李嶷的伤势又略好了一点,范医正说,鬼门关终于迈过去了,以后就是慢慢调养了,她心里一松,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而且,一次也没醒。

她一醒就往床上看去,却只看到床上空空如也,她心里一急,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床上真的没有人,褥子也是凉的,她茫然地站起来,十七郎呢?她的十七郎呢?

李嶷正在灵堂里,这灵堂,是谢长耳带着人布置起来的,他就知道谢长耳一定会在秦王府里,替老鲍他们,替他们的同袍,设一个灵堂。他觉得还好,虽然自己受了伤,但是脑子还没变得不灵光,只一想,就猜到了这灵堂会设在何处。

就在从前老鲍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灵堂里来的,反正从半夜到清晨,一路上他歇了无数次,几乎走一步都要歇一歇,每次坐下来,几乎都好像站不起来一样,眼前发黑,金星乱迸。

但他还是走到这里来了。谢长耳把这里布置得很好,很干净,也很安静,素白的灵幡,牌位前燃着香烛,他就在牌位前坐下,老鲍他们不会见怪的,大家都是兄弟,他实在是没力气行礼了

灵前供着一坛酒,他攒了好半天的力气,才爬起来拿着碗,摇摇晃晃,倒了一盏。

第一盏,是要敬死去的所有同袍,他将酒倾在了地上。

第二盏,他是要敬小黑的,也倾在了地上,虽然它从来不喝酒,只是爱吃豆料。在天上,老鲍也会把它照料得很好吧。只是,可惜了小白。

想到小白,他心里就像刀割一般,心想,小白从此就孤零零一个,可怎么办啊。

第三盏酒,他慢慢地自己饮了。

从此之后,他少了好多兄弟,也少了好多友人,他的心空了一大块,再也填不满了。他忽然呛了一下,喷出一口血来,直喷得那酒盏里一片殷红。

他指上无力,酒盏再也端不住了,人也倒了下去,他倒在地上,无力爬起,却看见门外檐角边,忽然慢慢旋转着降下一个竹蜻蜓。

紧接着,又是一个竹蜻蜓,一个接一个的竹蜻蜓慢慢旋转着降下,无数个竹蜻蜓从天缓缓而降,像是一场青雨。

他一时看得痴了。

阿萤走过来扶起他,跪坐于地,将他揽住,细心地给他擦拭着嘴角的血迹。

她说:“你知道,我不信什么神佛,也从来不许愿。可是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范医正说你伤得太重,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那时候,我宁愿去跪拜这世间所有的神佛,无比虔诚地许愿。你说奶娘说过,如果有什么心愿,便放一个竹蜻蜓,等到竹蜻蜓落地的时候,心愿自

能实现。这里每一只竹蜻蜓,都是你还没有醒的时候,我坐在你床前削的。”她的眼中含泪:“你说过,为了我,再傻的事情,你还是愿意做的。十七郎,为了你,再傻的事情,我也是愿意做的。”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伸出双臂,搂住李嶷:“十七郎,哭一场吧,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为他们,为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泪水潸然而下,她将下巴也靠在他肩头,泪水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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