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学过枪法,六七岁的时候他总是偷偷从瓦沟爬出去,在街坊里厮混,有一天忽听说那个锦衣小郎君是裴献的儿子,裴家枪法很有名,剑法也有名,他就上去逮着那人,非要跟那人比枪,结果当然是输了。他从小就没被任何人指点教授过,全靠自己瞎练。裴源虽然赢了,第二天却特意来寻他,跟他说:“我爹说,你可以跟着他学枪,我昨天回去跟他说,你没学过,但是有几招挺有意思,我阿爹看我学着比画了你用的那几个招式,叫我来寻你,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学枪。”
他自然是愿意的,从此跟裴源成了最好的兄弟,裴献更是待他像亲生孩子一样,一点也没有藏私,不仅教他枪法,还教他剑法、兵书。等后来再长大些,裴源就进了龙
武卫,他却进不去——他是皇孙,哪有皇孙去龙武卫的,那会大失天家颜面。他心里满是遗憾。
后来,他就故意犯错,被贬去了镇西军,裴献虽是主帅,也没有格外照拂,就把他发往了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牢兰关。
牢兰关的守将也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把他跟一群新卒一起,统统安排去跟老卒混住。老鲍就是同屋住的老卒,也是他认得的第一个老卒。
老鲍听说他会枪法,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说道:“哟,看不出来啊!要不咱们打一场,比试比试!你要赢了,我教你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打一年的水。”
李嶷毫不犹豫答应了,老鲍也没想到,这还没有一杆枪高的小小少年,真的苦练过枪法,他悟性极高,裴献又一点都没藏私,哪怕算上裴源,裴家这一代的子弟里面,其实都没人能比他李嶷枪法更佳。
老鲍输得很狼狈,李嶷挺高兴的,拎着枪就问他:“你说要教我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老鲍咧嘴一笑,说道:“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唱牢兰河水十八湾!你听好了,我可只教一遍!”
李嶷愣住了,心想这牢兰河水十八湾是什么东西?老鲍已经扯开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开始唱起来。李嶷只听他唱得兴高采烈,曲调也甚是轻松:“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
,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这些歌词轻松快活,每一句又都跟姑娘有关,老鲍唱得兴高采烈,每次唱到姑娘两个字,都要骤然拔高了声音,只听得李嶷连连皱眉。但唱完这几句后,曲调一转,老鲍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苍凉:“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五湾就是那洗骨滩,洗骨滩里水彻寒,将士将士即征战。牢兰河水十八湾,第六湾就是那促蹄滩,促蹄滩里马蹄疾,我携弓箭何时还。第七湾就是那频注滩,频注滩里频立足,涡流湍急唯携手,同袍相依涉水难。第八湾就是那风鸣滩,吹沙走石难张目,我与同袍尽掩刀,寒光如雪照甲衫。”这些都是征战之时的情形,李嶷虽还未经沙场,听他唱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悠然神往,心想这等大漠孤烟之地,与同袍一起并肩作战,寒光照着铠甲,振甲而起,奋力杀敌,该是多么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啊。
老鲍唱完了这么一长段,声调一转,又变得慷慨激昂:“着我战袍,战时赳赳,沙场千寻,立勋封侯。持我刀箭,如林茂茂,
戎机万里,踏破敌酋。”这几句着实英气勃发,每一句都在唱军威之盛,士气之高,唱出了每个士卒的斗志与豪气,李嶷也忍不住想要跟着哼唱起来。
老鲍的声音却缓下来,似是大战归来,筋疲力尽,唱道:“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持葵做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
他唱到“欣然终聚,此愿长久”的时候,语调中似有无限感伤,又似有无限唏嘘。他怔怔地出神。
李嶷忍不住问:“为什么这首歌前面都那么有慷慨之气,唱到最后,却是在唱回家做饭?”
老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他说道:“每一个战卒,最后都会解甲归田的。解甲归田,回到故乡,见到小时候的伙伴,见到年轻时喜欢过的姑娘,然后回家做饭,这可是最幸福的事了。”
李嶷听得半懂不懂,他说道:“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才不要最后解甲归田回家做饭呢!”
“小屁孩儿!”老鲍又是一脚,想踹他,却被李嶷躲过,老鲍骂道,“说什么战死沙场,我跟你说,真上了战场,得等我这种老卒战死光了,才轮得着你这种小郎拼命,呸呸!大吉大利!咱们都活到五十五,那时候就可以解甲归田了。”
李嶷心中如万箭穿心一般剧痛,他本能地仰起身子,有人抱住了他,他一口鲜血喷出来,直喷得那人满身都是,但那人毫
不避讳,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含泪又叫了他一声:“十七郎。”
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屋子里点着灯,他大约是躺在床上,阿萤正抱着他,不知为何,她眼皮肿得老高,在灯下晶莹粉亮,她的脸似乎也肿了,一见他似乎睁开了眼睛,她眼里两行热泪又涌了出来,滴在他手上。
他心想自己这定然是死了吧,阿萤为什么哭成这样?
他喃喃地问:老鲍呢?没有人答他。他心里知道,老鲍死了,黄大哥死了,赵二哥死了,张有仁死了,钱有道死了……赵六死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都死在了他的面前,他闭了闭眼睛,血又从唇中涌出来,阿萤拿着布巾,想要替他擦拭,但怎么也擦不完。
他眼神空洞地看着虚空,像是望着天上的人。他们都到天上去了吧,就像他的阿娘,如今也在天上。连小黑都死了,小黑……小黑都死了啊。他想说,阿萤,他们都死了……怪不得父亲总说我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是我克死了他们……是我克死了所有的人。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喉咙里翕动了几下,他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她一遍遍细心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血,声音里也带着仓皇的哭腔:“十七郎,要不你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好些。”
不,他哭不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他也想哭一哭啊,想哭着去
祭奠自己的同袍,可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他的胸口,每一滴都是温热的。
他想跟她说: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老鲍他跟我一起打过好多次仗,大的小的,险象环生,他都没事,他说我们老兵油子,上天不收。上天不收啊,他怎么能死呢?
他想跟她说:我十三岁到军中,老鲍教会我,怎么在沙漠里寻水,怎么在绝境中生火,怎么烤虫子吃,怎么做一个斥候。很快,我就超过他,他常常说我是万年难遇的人才,后来更常常说,可惜了了,你一个皇室贵胄,学得这一身本事,将来都无用武之地。我说怎么没有用武之地,我这一生一世都要跟你们在镇西军中。大家说好了,五十五岁一起解甲归田,他怎么能死呢?
他怎么能死呢?
他们怎么能死呢?
他心里痛得翻江倒海,再次仰起身子,伏在床侧,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崔琳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的身上都是他吐出来的血,他受的伤实在是太多了,也太重了。范医正把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都抬来了,桃子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饶是如此,他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肯吃也不肯睡,每天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嶷榻前,心里只有
一个念头:活下来啊!只要他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她愿意像这世间最痴心最虔诚的小娘子一样,去求漫天的神佛,她愿意去拜这世上所有的庙宇,她可以在神明前把自己的头磕出血来,只求他活过来。
她甚至想过,万一他真的活不过来了怎么办?她大概也活不下去了,那她只能跟爹爹说,她是个不孝女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令爹爹伤心过,可是这一次,她只怕也顾不上了。
她在榻前守了三天,所有人都劝她,哪怕稍微去阖一阖眼,不然秦王还没醒过来,只怕她先支撑不住了。她却摇头,说她不会有事,他都还在挣扎着想要活下来,她怎么可以先倒下呢?
汤药都是她一口一口喂的,他身上的伤口太多,起初好几次都会把敷的伤药冲开,范医正不得不用酒浸透了丝线,冒险把一些太深太长的伤口给缝起来,所有人都劝她回避,她却眉毛都不抬,说道:“我手稳,我替范医正拿着灯。”
有好几次他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范医正都觉得十分危殆,只是束手无措,她捧着他的手,一遍遍唤他十七郎。他一定是舍不得抛下她的吧,他一定是会活过来的吧,他那么喜欢她,怎么忍心将她一个人抛在这世上。
幸好他活下来了,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也能吃得进一点点汤水。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其实
什么都没想,只在感激上苍的垂怜。
桃子的眼皮也是肿着的,她也熬得好几日没睡。谢长耳号啕痛哭了好几场。崔倚自白水关南返,走到半路忽接到密报,说因为这次揭硕打了大败仗,其中一支被称为“赫衣”的小部落,因此入关投降,赫衣的首领为了显示诚意,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自从攻破白水关后,揭硕王乌洛遣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神箭队,随柳承锋一起悄悄潜入中原。所以这次定胜军虽然大胜,但是既没有与神箭队接战,也没见着柳承锋的身影。崔倚立时命各处严加追查,终于查到数日前,这支神箭队过了河南,便不知所踪。
崔倚此时已经行到洛阳附近,正巧遇见崔琳带着桃子迎上来,父女相见,不胜欢喜,崔倚便提到柳承锋与这支神箭队,崔琳略一思忖:“既入中原腹地,又行踪近两京,他们一定所图甚大,神箭队不过百人,若是叛乱,却是不够的,只怕是想要埋伏行刺。”
崔倚也点头道:“乌洛的神箭队一旦埋伏好了,只怕连行刺皇帝也够了。”他本是随口一句话,忽想到皇帝正巧这几日要出城去谒先帝的泰陵,不由得神色微变。
崔琳却脱口道:“不,他们不是想刺杀皇帝,李嶷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将来必有驱逐揭硕之心。而且,最要紧的是柳承锋一定会鼓动乌洛,杀掉李嶷。”她想到此次皇帝要出
京祭陵,听说只有诸王随行,不由得脸色煞白,说道:“不好,只怕柳承锋勾结了李峻或是李崃,他们两个,都想杀掉李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