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译那封信时,布萨罗·林德对“打火机”这个词琢磨了许久。它不像人名,可能是一个代号,确实令他好奇。
不知不觉间他随着维拉前去拜访那位“打火机”。维拉说正巧一路上可以向他介绍修道院中的景观。这是一座五百余年的建筑,本身的存在就有研究价值。
走廊两侧的墙壁上仍挂着油灯,灯具雕刻繁复,石砌的墙面上刻画着几句箴言,角落处有着不知谁人的随笔。走出封闭的走廊,打开栓好的木门后是一个回廊,可以观赏内部宽敞的庭院。庭院中有一座水流淙淙的喷泉;两位园丁正在打理常青的绿植,他们互相问好;一座雕像,长袍披散的圣徒,斜放着,手持着一本古老的经书,神情庄严肃穆。
见他盯着雕像,维拉说:“是最后一位贤者,陨慧之贤者西西弗。如您所知,崖顶修道院的前身是沃瓦锡王建立的九所教堂之一,也进行图阵研究。当时的教堂也兼有研究的职责,今日的圣所和研究所倒是分得明白。贤者西西弗正专精这一方面,可惜他预言大分裂之后便回归圣树,未能留下更多启示。”
贤者是天生的精神凝练之人。拉蒂拉特有贤者祠,很少对外开放。虽然他从未想象过贤者西西弗的样貌,却觉得这具雕像与印象中不符,应当更……忧郁些?西西弗的生命在贤者中也是短的,死去时不过十六,其一生都被囿于高塔之中。
“他面向大裂谷?”
“是的。埃迪很喜欢西西弗,小时候不爱听童话,反而让我反复讲他的生平。”维拉搭上自己的手腕。
“所以他才痴迷于图阵理论吗?”
“嗯,这是一个原因。在这一领域中,他能做的最多。”
“他天赋很高。还有……上一个启月节的时候……埃德多尔非要联合我们学院排演《高塔贤者》,最后不知怎么的,做成了五个学院参与的大剧目。”
“他邀请我去看了呢。他在信里只说,德格罗莉亚·斯泰纳姆小姐会献唱。那位小姐的歌喉真是令人沉醉呀。那孩子走后我时常想,其实我们是互相关心的,要是多说些话就好了。”
德格罗莉亚·斯泰纳姆是在都学习艺术的子爵千金,上一个启月节时还籍籍无名,现在……他好像听说过几次她的名字。
他突然觉得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情。
“……大家都很喜欢他……唔嗯……还有,还补全了赫密斯图纹……”
布萨罗有些困扰,他平日里少与这样温柔的女性交际,说话应该更加小心些。他越说越弱,闷头看不见维拉的表情,只听见她说:“谢谢您,林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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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回廊后是一栋附楼,内部走廊宽敞,尽头可以看见摆放着软沙和盆栽的大厅。维拉介绍说这里是来修养的客人的住所。“客人”大概包括那些传闻中的精神异常者吧。布萨罗没有细问。
他们并没有走到大厅处,而是走下楼梯。
还有地下室?
楼梯两侧是未加修饰的石壁,用陈旧的灯线照亮。楼梯越走越窄,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空气中没有粉尘的气味,这里并非长期封闭。阶梯上凹凸不平,每一阶之间的高度也不大相当,布萨罗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走到他们不能并肩时,维拉从石墙上取下一盏油灯点亮,回头抱歉道:“接下来会比较暗呢,请注意脚下。”
那位“打火机”就在附楼的地下么?他想起之前所见的精致陈设、井井有条的庭院和装修舒适的附楼大厅,这所用于修养的修道院平日里也有被精心维护。可能是还没有来得及翻修吧。
石壁上映出灯火的光晕,他走在后面,能看见端正行走的维拉小姐恬静的侧脸。在低效率晶石都被淘汰的现在,油灯的使用目的往往不再只是照明,使用场所有需要营造古旧氛围的场景体验馆、举行各种活动的圣所、需要规避额外能量干扰的实验室……他想到一种可能。
“您什么都不问呢。”走在前面的维拉问,未停下脚步,也未回头。
他很大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以免踏空。维拉并没有向他提问,也没有期待他的回应。于是他听言沉默了一会儿,只出一个音节又安静下来。
维拉接着说:“林德先生,您读过看古法拉都加珥语的《造血书》原卷了,对吧?”
这是一句提问。他回答:“是的。”
在《织微录》的记载中,哈他卡的《造血书》是黄金纪年里医理探索的前沿之作,书如其名,内容是哈他卡对人体血液的研究,也记录一些杂事。在医理上,其中的认知无疑是过时甚至腐朽的,但对于当时社会场景的描述到有些史学价值。全本应有五卷,今日只在里拉特博物馆留有第一卷和第四卷的残本。
维拉的声音在窄小的楼道间回响,如梦中的水声,她说:“‘人体是酒杯,血液是蕴含黄金的酒液,而黄金的美德足以使人永生。’如果我记得不过,其中有这么一句话吧?”
这也是一句提问,于是他回答:“是的,在第一卷的开头。”
维拉继续说:“‘在宴席的最后,酒液被喝尽了。人们传递着酒杯,酒杯的大小适中,等传到最后一人手中时,酒杯变成了金子,盛满了酒液。于是酒杯成为了活体,从此可以成为不朽。’”
“是的,这是第四卷中的内容。但是……”但是当这两句话连接在一起时,似乎在说暗示什么,“您是想说,将酒液理解为血液?”
维拉的声音轻快起来:“是的,您理解得真快。这并不是新颖的说法,甚至今日也广为人知。”
确实是这样的。在传统的炼金术研究中,人体和对血液的提取往往是不可剥离的。在一部分教学方式中,炼金术士会将自己的炼金成果,比如一整套图阵,刻入徒弟的皮肤,从而使徒弟能够通过这种回路来运用能力。即便在今日,炼金术士将图阵和刻印纹入皮肤,也是常见的操作。
随着时间的流逝,回路会不断磨损,于是炼金术士和学徒往往需要定期修补,这也给了他们修改回路的机会。但是,刻下回路这件事仍然算是不可逆转的,因为行为本身需要付出不少的时间,旧时学徒制下的炼金术士培养体系也相对封闭,虽然会有所交流,但不会轻易展示完整的回路。
而在漫长的展过程中,刻下回路的方式也不只折腾皮肤这一种。有炼金术士将各个分回路与语言链接在一起,通过讲故事传授,于是那徒弟只需要完整地讲完一个故事,便可以调用相应地能力。这种和平方式有着明显的弊端,一是语言链接需要传授双方有极强的语言理解力和这一分支的精神力,二是故事往往很长,背出完整的故事这种使用方式效率低下。据说丹棱纪年大炼金术士米亚尔科·图兰想要用背诵法传下自己独创的投影之术,结果生生写下三指厚的《小兔子与鸢尾花》,可惜在完成最后一章时撒手人寰,投影之术因此未能传世。
一个虽然久经议论、至今未能被推翻的说法是,人的肉体是天然的图阵,人类运用炼金术的方式是依赖于肉体内某种被称为“精神力”的能量的流通的,这种流通的过程是第一层物质转换。
维拉似乎想与他闲聊:“‘活体’,您觉得它是什么?”
相对于之前的反问句,这句是真正的提问了。他在与埃德多尔通信时提过这个词,没有想到还有机会与别人说。
“如今我们所知的《织微录》是从巴斯特尼亚语翻译为中古法拉都加珥语,再翻译为菲比地语的,巴斯特尼亚语无从考据,中古法拉都加珥语也不能说完全流传了下来。‘活体’是霍里斯定下的名称,这个词语的含义无法确认,一般被认为是‘死物具有精神后的形态’。不过……”
中古法拉都加珥语的‘活体’一词在《弥休君奇降夜拜谒礼活颂》也出现过,对应在“祭品”的位置。不过在《弥休君奇降夜拜谒礼活颂》中没有提到血液,而是柳树的枝条。他和埃德多尔之间至少六封信都是在讨论两部著作之间的联系,中间额外有两封只是在互相嘲讽。正是他在与埃德多尔的通信中做出那个提议,埃德多尔才会前去里拉特……他沉默下去。
“这个词可能比您想象的更常见呢,比如‘礼活节’。”维拉轻飘飘的声音传来。
“嗯?”他疑惑,以为这是一个问句,却现维拉的语气太平淡。这是一个陈述句。
此时他们已经到达地下楼层,依旧是狭长的走廊,只有维拉手中的油灯照亮看似空无一物的石壁。
“请随我来。”即便在昏暗中,她的脸上仍毫无阴霾。
他们不过走了十多步,维拉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拉开门闩。一股寒意房内传出,他不禁环抱住双臂。
那是一个由晶石照亮的房间,地面上用黑线画着图阵。是西泽尔五世时期的王家技艺铠卫的图阵之一,寓意是“护卫”。作图的时间不会太晚,铠卫派系的图阵是在树生之后才被公开的。那些晶石大抵是用于维护图阵的运转。
他再多观察图阵,现图阵的细节完整,甚至冗杂繁复。这个护卫阵的启动条件被绘图者控制得严格。布萨罗这才确认维拉使用油灯的原因。在没有其它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这种高精度的图阵要维持常态运行,即便是再小规模,都是应该尽量避免能量流大小的变动的。
这个图阵所“护卫”的,就是那位“打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