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点点头,随即对她们一拂衣袖道:“你们先退下候着罢。”
使女退出之后,清河缓缓地在慕容冲床边坐下,颤抖着伸出手,轻抚上他全无血色的面容。忽然想到,慕容氏族遭此灭国之祸,虽并不至王族灭种,而宗室中人入这长安之后,却在苻坚的任命之下,各自四散去了不同地方。自己还能与之能相依为命的,却也只有这个弟弟了。
可是,在此禁宫之中的如此重逢,又岂非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自己血气方刚的弟弟,没能得到一官半职,却是同自己一样沦为这深宫禁脔,念及此,清河的心中不由得又腾起一阵隐痛。
她伸出手,去试探慕容冲的体温。然而指尖刚触碰到前额,后者一个战栗,却是忽地地睁开眼。见是自己,眼中的惊恐才忽地转为平和,随即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恍然地唤了声“皇姐”。然而开口气若游丝,声音更是嘶哑不堪。
“燕国已覆,如何还有‘皇姐’之说?”清河闻言默然片刻,才黯然摇首道,“日后不妨姐弟相称便是。”
这话听在慕容冲耳中,却仿佛是一种不善的暗示。提醒着自己,自己早已不在燕国,一切早已不似当初。那些因为昏迷而被短暂遗忘的记忆,又再一次复苏过来。他摇摇头,痛苦地将头偏向里内,再度闭上了眼。
清河原本还想说些宽慰之辞,见他如此便也只是沉默。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弟弟此刻的境遇,不由得掉下泪来。
“苻坚……待你如何?”半晌之后,慕容冲却忽然开口。只是脸仍旧向着里内,并不回头。
清河闻言匆匆拭了拭泪,答道:“陛下待我不薄,冲儿无需为我忧心。”一句“倒是你可要保重才是”停在唇边,却迟迟无法说出口。
而慕容冲却似早已料到她心中所想一般,低低道了句“我亦无妨,姐姐无需挂碍”之后却只是长久的沉默。清河在一旁看着他许久,却究竟再不知如何开口。待到再度轻唤他时,却发现慕容冲已然沉沉睡去。
清河探身,再一试额前,却已是烫得怵人。
仓皇之下,清河将御凤宫内的所有宫人悉数唤入。宫人一阵忙乱地侍候慕容冲用药,又为他换上了新的里衣。清河忧心地守在一旁,直至二更天时,才不得不离去。
慕容冲这一昏迷,便是数日。
他尚还年幼,那初次且如掠夺一般的情事,对他而言有如一场梦魇,牢牢地笼罩在头顶。那些点滴在身心之上,都留下了太过深重的痕迹,以至于无论是梦是醒,都全然挥之不去。
梦中破碎地浮现出许多画面,有真有假,有虚有实。恍然间,他时而处在故国,在众人的赞誉之中不可一世,然而画面一转,一切灰飞烟灭。直到一张脸忽然出现在眼前时,便是梦的终结。那张脸神色平静,却透着一股威迫之气。他一点一点地朝自己逼近,始料不及地挑嘴一笑,然后抓起自己的衣襟,狠狠撕裂……
不!
慕容冲想要呼叫,不知为何却发不出声音。挣扎间,他惊惶地睁开眼,才发现这原是一场梦。
然而即便如此,整个人却依旧止不住颤抖,泪水混杂着额上的汗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面颊。
许多次的,他都是在这样的梦中仓皇醒来,然后在失去意识中睡去。然而这一次,他一闭上眼,那张脸却依旧留在脑海里。
慕容冲死死地抓住身侧的被单,想要拼命止住周身的颤抖,然而手足间使不出力来,泪水却是不争气地不住下落。
他立刻伸手胡乱地擦拭,并憎恨着自己的懦弱和无能。这原本是他决不愿承认的事,而此刻却不得不以此种方式去面对。
自嘲地笑了一声,慕容冲挣扎着起身下了床。然而腿脚方一落地,整个人就栽下床去。多日的高烧未退,让他此刻已是周身无力。慕容冲咬咬牙,强忍着后-庭处撕裂般的痛楚,慢慢站起身来。
推开门,步入院中。
其时正值隆冬腊月,院中清静无人。唯有梧桐遍布,黄叶如云。阶前月华如水,流动在足下,更添几分凄清萧索。
慕容冲一身素白的里衣,迎着穿堂的夜风立在石阶之上。寒风吹打在身上,那种如刀割般疼痛让人霎然清醒了几分,却在周身带来一种莫名的畅快之感。
只因这些,对他而言早已算不上痛楚。
许久之后,慕容冲缓缓举步,行至院中梧桐树下。仰首而观,忽地便想起古人“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传说来。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虽为凤凰,然栖身此处,却着实是身不由己。如此想来,倒着实讽刺不已。
走近一根垂下的枝叶,轻轻握住了其上的一枚枯叶。然而方伸出手,袖中的手腕便露出半截。其上青紫的缚痕凌乱交错着,色泽依旧如初。
慕容冲整个人猛一颤抖,忽地用力,将那枯叶连带着瘦枝一并扯下。那梧桐入冬之后,其叶早已枯黄,悬在枝头本就摇摇欲坠,在这力道之下尽数坠落。
叶坠如雨,纷扬而落。素衣广袖,长身而立。这原应是一副极美的画面,然而树下的人却没有分毫的兴致,神色沉凝地抛去手中已近粉末的残叶,转身便拂袖而去。
次日,又是高烧不止。
然而并无人知晓慕容冲病情恶化,实则是深夜受寒所致。御凤宫的使女们见状只能忧虑不已,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而苻坚自打吞并燕国之后,便一直忙于善后之事。这些日子,他接到留在王猛来自邺城的书信,信中对燕国国内的近况做了简要的交代,苻坚一向信任王猛,见其信中所言一切安好,便也放下心来。
回想起当年,自己领兵造反,推翻残暴的皇兄苻生自立为王之后,他在丞相王猛的辅佐之下,开疆拓土,立威四方。在灭掉心腹大患的燕国之后,才终成今日盘踞江北的大秦帝国。
虽然这离自己君临天下的志向还相去甚远,却也知王猛所言不假:秦灭慕容,四方生畏,暂不会前来骚扰。故当务之急,应是修养生息,保民生安康。积蓄国力,待日后荡平天下。
放下奏折,苻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略闲下来,便忽地想起那御凤宫中的人来。
御凤宫,这宫名乃是自己亲自所取,其中之意想必那人已是再清楚不过。念及那人的眉目深情,那夜百般抗拒之态,苻坚面上不由一笑,便决意去那御凤宫看看。
然而步入宫中,才发现慕容冲竟仍是昏迷在床。
“这是怎么回事?”苻坚立在床盘,不由皱眉问道。
使女们垂首跪作一排,为首的一个颤声道:“回陛下,公子的病前日还稍有好转,不知为何,今日一早反是忽然加重了几分。”
苻坚不动声色地垂着眼,看了看被衾一侧露出的腕子。肤色雪白,更衬得其上青紫的缚痕分外鲜明。
“罢了。”顿了顿,他慢慢道,“你们先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