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希在店外连跪带求了两天才获得原谅。
“老头说,一个民族是需要尊严的,不能跪着舔那些正在伤害你的人。”
别尔听着这话,想起之前费格莱对犹太人的控诉,或许他们真的对德国民众做了些不可原谅的事。但德国境外成百上千的犹太人又做错了什么?要被圈禁,要被送进气体室和焚尸炉?
正如别尔的困惑,里德希也理解不了。父亲早逝,母亲也只教他乐观面对生活,此外就是永无止境的饥饿以及如何解决饥饿,至于犹太人是如何渗入政府并操控国家钱财这种高深的议题,他无法接触。
室内有不少犹太人,他们并没有发表看法,只是静静地听着。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不公和委屈后,他们已经不奢求同情与怜悯。
很快,补鞋店难以为继,老补鞋匠拾掇好东西,叫上里德希去贴告示,一位贵人却走了进来。
“我还清楚记得他那天的样子,穿着一双完好干净的鞋子,却问我能不能帮他补一下鞋。”
多亏了这位贵人,补鞋店没有倒闭。之后每月都有专人送来好多破损的军靴,缝补后那位贵人就会按时来店里取,那种等待让里德希心生满足。
渐渐地,他们熟络起来,国家经济也开始恢复,他们能够互相请客了。
八年时间,他们的感情日益坚固。
“去年年初,他被派去了前线。”话音落寞,里德希继续说,“我继续经营补鞋店,等着他回来。可是有一天,隔壁面包店的学徒说我和他有不正当关系,我没有否认,所以被送到了这里。”
故事收尾,有人听出了其中意,所以选择沉默。有人没有听出个什么,只芥蒂故事中提到了犹太人。但对里德希这种普通的德国民众,还是友好相处了这么久的德国民众,他们也实在说不出什么伤害他的话,于是选择入睡。
隔天清晨,阳光透过轻纱般的云层,随着轻拂的微风洒到木排房上,又穿过漏光的屋脊,落到里德希的脸上。别尔醒得早,看着神情专注的人,像是在思念某人,又像是在祈祷与朝圣。
听到别尔下床的窸窣声,他扭头问了声早,然后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苏联人。”
哨声响起,里德希单独被带往另一个方向,尽头是一根会起浓烟的高柱。
原来他早就知道他的结局——
疼痛
里德希被带走后,别尔也被士兵单独拉出去,涅夫吓得差点动手,被别尔及时制止。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突然怎么回事,直到踏上熟悉的小径他才恍然,是要去费格莱那。
过去七个月,营区新建了很多木板房,囚笼一个贴着一个,密不透风。烟囱也重新修筑了好几个,滚滚浓烟日夜不停,呛鼻的恶臭味让人作呕。
呆在这样逼仄压抑的环境久了,人的情绪就会跌破阈值。最明显的是德军,他们整天像疯狗一样狂吠,折磨人的手段越发粗暴残忍。
费格莱倒是很少见,上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和一批军官匆匆路过劳作区。别尔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营区规模的大,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但白天见不到,暗夜梦魇就喜欢作祟。别尔无法否认,他经常在梦里见到费格莱,很多时候甚至都在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别尔唾弃自己,可心脏的狂跳又让他无可奈何。
木屋映入眼帘,小花园的月见草退去干枯,迸发出嫩生生的茎杆,绿叶婀娜。
别尔踏上阶梯,推开半敞开的门,费格莱正背对着给那盆勿忘我浇水。成簇的蓝色花朵早已不知所踪,只留几根病态的茎部。
浇好花后,费格莱放下碗碟,转身。
他变了很多,黑色制服加重了笼在他身上的威势,却又莫名增添了野性的魅力。五官更加深邃,仿佛经受了风沙的磨砺。
这七个月,他们都各自承担了很多。
费格莱递出一份图纸,密密麻麻的铅绘,纸头字迹赫然:装甲炮车改进意见。
用完就扔,需要就捡,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别尔没有接,轻笑:“你们不败的闪电战,这是要败了吗?”
他已经不需要再和敌军茍合。
费格莱把图纸放回桌面,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然后抬步,黑色军靴光泽润亮,踩出的每一步都坚定有力。别尔不明所以,并不闪躲。
十厘米的身高差,需要微抬下颌才能直直看进对方那双淡蓝的眸。
军靴发出沉闷的落地声,胸腔也莫名随着一下一下躁动起来,别尔攥紧拳头警告自己该冷静。
“我想确认——”费格莱停在他面前,微低着头,声音如深潭中冒出的汩汩清泉,“你的死亡与存活,哪一个更重要。”
别尔松开紧攥的拳,热风从指尖吹过:“确认得怎么样了?”
说完释怀地笑了,心绪也平稳下来,原来他还可以和费格莱如往常一样交谈。
费格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因笑而带出的小梨涡,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小东西的存在?
别尔的笑慢慢凝滞,看着慢慢凑过来的人,他预见了费格莱接下来要做的事,但他没有推开,也没有给他一拳。
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疾速奔来,两人都惊了一下,各自后退半步,嘴唇没有碰上。
“费格莱!诺勒……来信了!”
尤纳斯攥着一封信跑进来,手指发颤,脸色惨白。长达七个月,他的病不仅没好,整个人还瘦了一圈,说起话来像是呼吸困难。
他无暇顾及,甚至忽略了在场的别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