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烈道:“都说女真人悍不畏死,果然如此。臣与鞑靼打了那麽多年,女真人丝毫不逊鞑靼。”
李奉恕道:“你在西北,主要是打鞑靼麽?”
周烈艰难地摇摇头:“……并不,殿下,主要是咱们的乱民。”
李奉恕道:“你先说吧,局势乱到什麽地步了。”
周烈道:“乱民有很多,但是成为气候的不多。其中一个叫李鸿基的人,需要格外提防。白莲教杀之不绝,妄传是当年太祖忘恩负义,开元之后便叛教,因此西北白莲教都说自己是国教。其他一些教派无不跟着闹。”
李奉恕刚想说话,惊天动地一声响。碎石飞沙扑面而来,黄台吉又开始炮轰!
李奉恕和周烈对视一眼:坏了。
黄台吉竟弄了如此多火药,可见沿途失陷城镇恐怕不止一两处。
地动山摇之时马道跑来一个小孩子似的锦衣卫,他缩着脖子躲着尘土,趴到李奉恕身边:“殿下,卑职去探查,画了地图。”
冼至静记忆绝伦,地势地貌看一眼绝不出错。他探查了周围,蓟州密云通州已经被占。
周烈道:“难道黄台吉是从热河来的?”
李奉恕看着那张地图,太阳穴直跳。一帮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要庄子,看上平民好田要,看上别人的祖宅要,乞请朝廷的马场鹰舍官田“代为管照经营”。一个一个越划越大越划越大,一路划到遵化通州去。前几天和政公主上书乞请要庄子。她当年出嫁的嫁妆就是违制的,超出太多。但是她不知足,或者说,这一帮姓李的都不知足,把驻军屯兵的地方“乞请”了,把驻军都赶走了!他得知道这是谁,谁的庄子在遵化,谁的手那麽长,脸那麽大,心那麽黑!
李奉恕一拳擂在地图上。
周烈心焦如焚。黄台吉为什麽逮着德胜门轰?因为德胜门本身是个半成品!它下半部分是前朝修的,上半部分是太宗时候加的。半旧半新的门风吹雨打太阳晒,这些年疏于修葺,还能撑多久他心里真的没底。
德胜门的事,大部分人北京人还真不知道。是谁告诉黄台吉?现下站在金銮殿上表忠心的哪个官员指点着黄台吉应该用炮轰德胜门,周烈一想到心里跟油煎一般。
他没敢跟李奉恕提这件事。
脚下隐约有垮塌声。衆人心里俱是一凉,德胜门千万不能塌千万不能塌!
李奉恕攥紧长枪,冷笑一声,天也看不下去李家了,烂成一堆的不争气的东西。此役若是李家不灭,若是李家不灭……
忽然了望兵大叫:“殿下!周将军!援军来了!”
李奉恕吃了一嘴土:“哪个总兵?”
了望兵喜极而泣声嘶力竭:“关宁军!关宁铁骑来了!”
关宁军……方督师这是追着黄台吉来的。周烈看了李奉恕一眼,他很确信,刚才的一剎那,他在李奉恕身上,嗅到了一丝杀气。
关宁军……锦州总兵祖康,辽东总兵邬湘。周烈一抹脸,低声道:“来得这样快……”
李奉恕道:“是好事。”
炮声突然断了,喊杀声浪似地打过来。关宁铁骑每年几百万两银子喂着,看来也是有好处的,对上女真人,丝毫不见弱势。
李奉恕道:“关宁军来了多少人?”
了望兵道:“看不清楚……”
李奉恕转脸看周烈:“我是不会打仗,这事你觉得?”
周烈道:“此时……臣不好说。”
李奉恕没吭声,站起来往下看。夜色黑沉沉地压着,李奉恕夜里视物倒还清楚,老远能看到就看到两阵人。
周烈道:“虏军两翼定然安排在附近卫镇,臣这几日考察卫所,实在是……”
李奉恕道:“你不必说了。”
周烈沉默下来,他真的不清楚这位殿下到底知道多少。
李奉恕忽然对一边的冼至静道:“有个翰林,叫谢绅,你去查查。”
冼至静领命而去。
李奉恕搀着周烈起来:“先回府中,看看你背上的伤。”
周烈道:“臣这时候不能离开,只能守着。说起来,臣也不是守城之将,今日多亏了关宁军来得及时……”
李奉恕道:“我回去弄点吃的来。”
北京城缩在夜里战战兢兢,大概管得严,所以民心没怎麽乱。李奉恕的马蹄子声音敲在街上,都有回音。他由着黑马溜达,慢慢走回鲁王府。老远看见有人提着风灯等在门口,一团暖色的光把黑暗融化了一块。
王修把风灯擡得高了点,对着李奉恕笑。他身上裹着李奉恕的皮裘,衬得面色如玉。
倒是会心疼自己。
李奉恕下马:“你等这儿干什麽呢。”
王修道:“今晚月色甚美。”
李奉恕看他说话没有呵气,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王修伸手摸了摸李奉恕的右手,果不其然伤口崩开,血浸透又干,干了浸透,天气太冷,连带着布条都凝得结实,又干又硬,黏在手上像一层壳子。他温声道:“回去换换药吧。”
李奉恕声音也降下来了。他在外面听了那麽长时间隆隆的炮声,忽然来到鲁王府,天边那些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了,鲁王府安静宁谧,在锣鼓喧天戏台子之外。王修慢条斯理的声音将塞在他耳朵里的嗡鸣声柔和地驱散。他掏了掏耳朵,也低声道:“不了。现在干了倒还好,一拆一换还得崩血。”
这天是大晏的竈王节,到处黑黢黢的,寒风吹着王修毛领子上的毛毛在空中颤动,舔着他的下巴。没有竈马不知道竈王爷怎麽上天,往来兵士马匹把主干道上的人家门前的桃符春帖蹭得乱七八糟。原本应该有乞丐跳傩,扮成鬼判游街,现在连乞丐也没有了。通常交年起始至年三十箫鼓之声不会停,现在谁也没那个心情。没了热闹,李奉恕和王修站在空蕩蕩的街上,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