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杀到周烈身边,周烈翻身上马,两人一马沖回城门。城墙上鸣金,剩下没死的晏军往城门集合,从小门里杀出一队人,掩护着他们且战且退至进了德胜门。
虏军蜂拥去顶门,到底没顶开。
黄台吉此次本是轻兵简装一路急行军,辎重带的并不多。云梯就一架,攻城锤压根没有——他是议和来的!沈阳的饑荒已经等不了,努尔哈济占领抚顺清河之后取消了互市,他认为没有大晏金人自然也能活。努尔哈济死了,沈阳一匹绢布也一百五十两了。气温不断降低,辽东大雪封山的时间越来越久,不光粮食颗粒无收,打猎也不能为继。没有吃的没法活,辽地汉民造反,辽民也不安分了。黄台吉比他父亲更精于政事讲求实效一直在巴望着议和,与方建书信来往:一切都可以谈,他甚至跟方建说过,哪怕不要金子,只要开了互市。
方建只跟他打哈哈,大晏对他的请求从来没有回信。
晏朝为什麽就是不议和?
黄台吉可能真的不知道。哪怕他把皇帝或者摄政王抓了,打进北京,大晏,也不能议和。
邬双樨一路走向宗人府。街上来回回都是马蹄声金戈声。往常彻夜不眠的京师此刻仿佛死去一般沉寂——马上要过年了。有性急的人家先贴了许多剪纸在门上窗上讨吉利,红红火火的颜色,热烈的许愿。五谷丰登,三阳开泰,鲤跃龙门,现在半残零落地挂着,奄奄一息地在风中飘着。掉到地上和着雪泥被踏烂了,像是一滩污血。
兵马司,上十二卫,乌泱乌泱火把简直要把京城给吃了。他听见某户人家忽然传出孩子的啼哭,凄厉无比。
可怜。
邬双樨心想。
宗人府里还算太平。所有官员全部上岗,宗人令也在。他官服肃整,坐得挺直。邬双樨进来,他只点了点头。
邬双樨走进去,站在李在德牢房外面看。李在德专心致志地磨着德铳的一个什麽部件,周围各种家伙事儿一应俱全,外面炮声震天的,他竟然一点没听见。他集中精力锉着,右手的手指被锉掉一片皮,他恍然未觉。
邬双樨叫道:“傻狍子。”
李在德没有动。他一下一下锉着,低声问道:“你不去前线?”
邬双樨笑了:“傻狍子,殿下没让我去。”
李在德道:“你不是很厉害。丹阳将军,为什麽不让你去?”
邬双樨还是笑,抹了一下脸:“傻狍子,你知道我是哪里出身的?”
李在德没答。
邬双樨抓住栏杆聊天似的:“我和我爹都是关宁铁骑出身。这次方督师把黄台吉放进来,犯了大忌了。殿下被人打进京城,比被人削脸都狠。方督师无论怎麽解释,殿下都是不会听的。关宁铁骑,悬了啊。”
李在德默默锉了半天,低声问:“那方督师为什麽要放虏军进来?”
邬双樨沉默半晌:“你不懂。”
连他都不明白为什麽。
李在德摇摇头:“我是不懂。恐怕很多人都不会懂。”
邬双樨绝望地看着李在德。这个傻狍子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好,什麽也不想,就想那把狍子铳。
“真扯淡。”他喃喃自语:“真扯淡。”
在摄政王面前混了那麽久,这一下子,全扯淡了。
半天,炮声忽然停了。邬双樨笑道:“我听声音都能听出来,咱大晏的红夷大炮,轰咱们大晏的城墙。你有想过北京陷落怎麽办吗?”
李在德装上德铳,比划了一下:“如果有人能把德铳的图纸带出北京,我能瞑目。如果死之前能亲自用德铳打死虏军,我死而无憾。”
邬双樨只是笑。
鲁王府所有的属官,长史司护卫指挥使司承奉司持械守卫王府,火把森森。低等文官全部上街值夜,王修穿着官服手持摄政王令,联合几个平时处得来的同僚上街安抚无家可归之人,多数是城外进城做买卖的小商贩,还有进城务工之人。晚上要宵禁,王修打开摄政王的几处别业,趁天黑之前奋力疏散人群。
安排人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忽然对王修道:“方建是不是变节了?”
王修一愣:“啊?”
那青年愤愤:“方建是不是投虏了!”
王修道:“不,没有。”
那青年大声问:“他没变节虏军怎麽过了山海关!”
一个老年人颤巍巍地抓住王修的手:“北京会破吗?我们会死吗?我老伴在京郊,怎麽办?我今天就不该进来卖菜……”
滚滚的炮火没有停歇,一直炸,一直炸,没完没了地炸。天边像是给炸伤了似的,一层浸着血的火色。
王修在这炮声中轻微却坚定地说:“不会,有摄政王在,北京不会破,大晏不会倒,我们全都不会有事……”
周烈背上不好包扎,他命人把整个肩胛和腰全部捆上,伤口不妨碍行动就行。来前线的医生竟然有小鹿大夫,背着大木箱摇摇欲坠。他手巧,麻药紧缺的情况下清理缝合用巧劲能最大限度减轻疼痛。他要缝周烈的背,周烈拒绝了。来不及了。
“殿下,黄台吉的炮不会只有这麽多。咱们不清楚他沿路占了多少城,那些戍卫军本身的辎重够他们轰北京了。”
李奉恕道:“雉堞大约是五丈七尺,黄台吉云梯烧了,单凭长梯攻城是够呛。如果炮火再这样轰下去,德胜门危险。”
周烈道:“是的。一旦德胜门倒了虏军便可长驱直入,那时真的什麽都完了。”
李奉恕道:“便不能让他一直轰。明天就拼是援军来得快还是黄台吉后面的炮火来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