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爷气愤地看了妻子一眼,反而对着秋原横眉怒目:“那日让你随我去香港,你不去!这下好了,我挨了人家的欺负,你们心里就舒坦?”
秋原怎么也没想到,火又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卢维岳一向不喜欢有人跟他犟,秋原便规矩地认了不是:“原是我的错,老爷受苦了。”
卢照本来想回护秋原,但一想到这两日还要在老头子手底下替他谋事,只得忍回一口气,又好声好气地慰问道:“爸爸,你别光顾着寻自家人的不是,就事论事不好么?”
卢老爷子这回还真是阴沟里翻船,被人摆了一道。而且摆他的还不是别人,正是镇江沈家,联合南京严家并苏州王家。起因是政府新颁布了法令,要在商会之外新成立一个“监事会”,以后的中国实业,就都得按照“官督商办”来办事。
按理说,这样的规矩,历来就有,也不稀奇。卢老爷唯一不痛快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官权过大,商权过小,个人资本难有活路;二就是,新成立的“监事会”拟推选会长,严沈王三家串联一气,卢老爷独木难支,会长一职,终要落入他人之手。
大权旁落,正好犯了卢维岳的忌讳。
“那该死的严启瑞!平日里端遗老遗少的架子,骂委员长他比谁都起劲!真要变起节来,又像屁沟后头有鬼在撵一样!一个狗屁会长,倒活似一面风月宝鉴,正照出一群骷髅怪来!还有沈志华和王汉章,两个人没一个好东西!”
卢老爷这一番慷慨陈词,倒把除他以外的江苏富商都骂进去了。严子陵的父亲,沈锦如的父亲,并一个江河日下的王家,竟没一个放过的。
卢照倒觉得她父亲这个气急败坏的模样还挺可爱,跟秋原两个人彼此眨眨眼,还有心思说笑:“到底是爸爸,骂人都在用典。”
秋原也笑:“风月宝鉴的典故本旧,也就是老爷,新瓶装旧酒,倒装出新意来了,实在佩服。”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卢太太已笑得直不起腰,一迭声地唤“嗳唷,嗳唷”。
卢维岳在香港受那几个同行的气,回了家又要受妻子女儿的讥笑,心里的委屈简直没处哭诉。他这时候又想起上海租界的十里洋场,想起那些任凭施摆的舞女们,但这又是他人生中另一种不堪回首的痛了,不想还好,一想,心更抽疼得厉害。
还是有个儿子好啊。严启瑞有儿子,沈志华有儿子,王汉章有儿子,所以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搞小动作。卢维岳自认处处比人强,老天偏要让他缺个儿子,平添这么一桩憾事,真真气煞人也。
秋原到底是“未过门”的女婿,倒怕把老岳父气出个好歹,这时候又站出来打圆场:“那您额头上的伤,不会是那几家老爷打的吧?”
怎么不是?江苏省内这几个稍有些名姓的富绅老爷,回回聚在一起议事,议不议得出结果另说,但吵得面红耳赤是肯定的,有时候也打得不可开交。
一想到这些,卢维岳又起了谈性,豪气干云,道:“他们比我可惨多了!几个老家伙联起手都斗不过我,我自是一人一拳,揍得他们人仰马翻!”
这话就只能当笑话听了,卢维岳到底上了年纪,打起群架来,不吃亏就是万幸,哪还能占到便宜。
卢照到底心疼父亲,接过母亲手里的绷带,亲手替他缠在太阳穴上:“您就嘴硬好了!看您嘴硬到几时!”
没有儿子,总还有个女儿。卢维岳又哈哈大笑起来:“难得阿照回来,我们才能一家团聚!明儿,最晚后儿,我要宴请四方,庆祝我女儿学成归国!”
这场酒宴倒是避无可避的,卢照和秋原的婚礼,日子虽定在了明年的阳春三月,总缺一个昭告四方亲友的时机。卢维岳办这场宴,除了替女儿女婿的婚礼造势,只怕也想趁机招揽人心,好夺回“会长”之位。
总而言之,中国人郑重其事地吃饭,没好事就对了。
卢维岳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奈何身体跟不上,太阳穴上的伤一时比一时疼,翌日便起不来身。那几个在会场上斗得乌眼青的老爷也没讨到好,省城内几个名气大的老爷子一并倒下,卢照的接风宴上就少了真正唱戏的角儿,于是也就延后了。
大概中国社会最不缺的就是筵席,卢照没开成的宴,严子陵先替她开了。
电话打到卢公馆,周以珍听完一脸喜气,在堂屋一声高过一声地喊:“阿照!快下楼来!南京的严太太打电话来请你和秋原去她家吃喜酒,你猜怎么着,她家四少爷订婚了!新娘正是王家六小姐!”
严子陵,竟然这么快就跟别人订婚了……
卢照始终觉得有些恍惚,她前些日子在心里设想过许多次的“了断”,也许现在真要来了。
她和严子陵从没有计划过未来,她另嫁,他另娶,一切只在情理之中。卢照做好了随时见证变故的准备,她只是没想到,严子陵的动作竟这样快。上回游溱湖,他还用那样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她,两月不到,他就成了别人的准新郎……
的确有些太过仓促。
“妈,我这两日淋巴有些痛,你替我回了严太太吧?”
周以珍像没听到这话似的,兀自又把秋原从楼上喊下来。
卢维岳把女婿安排到自家的钱庄做事,下星期一走马上任。秋原为了不露怯,这几日正埋头苦读金融方面的书,听见卢太太叫自己,脑袋还有些发晕,问:“太太,出什么事了么?”
卢太太把女儿女婿拉到身边仔细看了,专挑不满意的地方:“阿照这趟回来裁了不少新衣裳,她出门我是不担心的。倒是秋原不像话,你爸爸前些时候订了一件狐狸皮大衣,只好让你先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