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均口吻平淡:“我正在做。”律师的保密义务,他一直遵守得很好。
林颂能想到周其均不讲的理由,毕竟他只是对方一时心软而领养的小孩,而漆器是祖业,他很有可能会被弃养。
她偏过头,看他一身的红疹子,再想到医生说的水泡,不自觉浮现他小时候可怜又倔强地忍着过敏的样子。
那天周其均讲的太平淡,直到今天她才有了具象的细节。
“不近情理,冷血,成熟理智,其实就是你拧巴懦弱的伪装。”
林颂讲话一点都不客气,每一个字眼都像锋利的刀,把他的心剁成碎片。
她都做好周其均冷着脸起身离去的准备,但他听完后,只是睫毛轻轻地颤动了几下,依旧阖眼,唇线抿直。
“余伊姨是漆器传承人,你还经常去她工作室,她给你做了那么多漆器摆件,你不告诉她真相,就是拿她的爱伤害你自己,她知道了,除了心疼,就只会失望,因为你不相信她对你的爱,她用心养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孩十几年,你觉得只靠善良就可以做到么?”
“所以她不会知道。”
“现在你和漆器又不是一定要二选一,大不了就不让你去工作室,难道你不喜欢船,我还得把船厂关了?”
他有自知之明:“我不喜欢船,你就会跟我分手。”
“你喜欢,我也要跟你分手。”
林颂一时没控制住怒意、
梁真的事她管不了,但作为朋友,她怒其不争。
现在怒其不争的,还多了面前这个满脸通红、可怜巴巴的男人。
“你几岁了?”
周其均不答。
林颂说:“你长大了,已经不是那个没人养就会死的小朋友了,你可以勇敢地告诉你伊妈,你就是对大漆过敏,退一百万步,就算她真的为了大漆,把你赶出门,你还有工作,还有钱,死不了。”
“谈恋爱也是,你情我愿,没有谁会被抛弃,就算真的被抛弃了,也一样死不了,男的女的多的是,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一个人给不了你百分百的爱,那一百个人总可以了吧。”
林颂还想继续输出,或许也是讲给她自己听的。
但身边的男人倏然抱住了她,埋头在她的肩窝,她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只剩脖子处灼热的温度。
他说:“不可以,林颂,对我来说,接受一个人,就已经很难了。”
跟献祭自己差不多,要抵抗本能,痛苦地打开创伤防御系统。
他眉心锐痛,身体微微发僵,却不自觉加重力道地搂紧她,像是怕她听完就会把他当成洪水猛兽,再推开。
“林颂,你一开始靠近我是为什么?处事冷静,成熟稳重,家境优渥,事业有成,能出手投资,还能偶尔提供帮助。”
“要是你一开始就知道,家暴,领养,性格有缺陷,来自你厌烦的那类糟糕的家庭,比你父亲的出身更糟糕,你还会靠近么?”
林颂垂下眼,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她没有作声,因为内心深处有个回答在告诉她,他说的是对的。
如果是去年,甚至是更早以前,她不会。
那时候她还没对伊爸释怀,就算她跟姜自恒恋爱,她也早就做好了分开的准备,她不会重复伊妈走过的路,绝不向下兼容,姜自恒就算不创业,她也会分手。
她就是这么自私,恋爱归恋爱,她不会为对方改变自己的原则,也不会因为分手而崩溃,她前段时间最大的痛苦是来自于伊爸的离世。
但这一瞬间好像又是不一样的,因为周其均,也因为时间。
她做完那个船模后,就已经对过去说再见了。
林颂慢慢地抬起手臂,回抱住周其均,她的脸颊贴住他的头发,一时间,两人都没出声,半晌她才问:“那你呢?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
“我一开始就知道。”周其均平静陈述,“难道你觉得我们刚认识时,你的形象很好么?犹豫不决、缺乏决心、畏惧失败、虚伪扮演、毫无计划……”
林颂恼羞成怒:“你闭嘴!你还是不要长嘴了。”
“只是,我那时候不清楚你跟你父亲的真实关系。”也看不见她的痛苦。
谁也不知道是十岁前有个幸福的童年,十岁后失去至亲,一落千丈痛苦,还是幼年被家暴抛弃,但又被很好的家庭收养痛苦。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对于林颂来讲,每次她觉得难熬的时候,幸福的小林颂就会跳出来告诉她,不要怕,往前跑,伊公在等她。
那周其均可能想起的就是拳头和巴掌。
林颂知道自己又要心软了。
就像小时候,她看见喻宁偷她钱,还主动送钱给她:“你想要钱就告诉我,我伊公给了我好多钱。”
就像几年前,她知道梁真跟她决裂了,但还是为她买了她一直想要的那辆自行车。
她抬起周其均的脸,语气不太好:“你亲妈现在在哪?还有你亲爸,这两个人罪恶滔天,必须把他们抓起来!”
周其均怔了怔,竟也顺着她的思路:“我妈挺好的,她有苦衷。”
林·青天大老爷·颂:“那就放过她,你亲爸呢?”
周其均看着她的脸,目光落在她的眼睛、唇上,她眼里的怒火是生动的,像个勇敢的斗士,也像在他阳台上的玫瑰,跟漂亮无关,而是努力地迎着阳光生长。
她接连失去至亲,没有了家,但她自己重新选择了亲人,一个衰败的船厂,也在她的努力下,褪去枯草,虽粗陋野蛮,但也有发展。
他依然不相信爱情会改变人,但是可能的确会砸碎他懦弱的外壳。
他笑了笑:“你不用抓他,他可能坐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