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起伏的黄土高原,山岭交汇,千沟万壑。遇到那种几座大山连绵在一起的,或单独一座坡度平缓的山峰,村庄之间的距离就会相对较近。比如南依所在的向里村,和何朵居住的老泉村就离得很近。两个村子处于同一个海拔高度,中间仅隔十分钟左右的脚程,如同大城市里两个相邻的小区一般。因此南依打小就喜欢到老泉村玩。
与何朵的乖巧相比,南依要风风火火的多,每次来玩时都要带几个小跟班以显示自己的威风。头上还不忘挂一堆钥匙,假装成古装剧里美女们花枝招展的发饰。南依长得圆润可爱,人又胆大伶俐,学习成绩也位于班级前列。可对于南依,何朵却一直都看不顺眼,有时候看到她欺负一些年纪稍小的孩子时,何朵也会强行出头理论。因此这两人自小便针尖对麦芒,互相敌视。
等到了三年级后,两人分到甲乙两个不同的班级,见面的次数明显增多。何朵不喜生事,便敬而远之。如今同升到四年级,两个班正式合并到了一起,同处一个屋檐下,那便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南依有孩子王的痞子气,玩游戏又非常厉害。踢沙包的时候,她可以一只脚固定不动,另一只单脚百战百胜,踢到天荒地老也不会出错。也因如此,孩子们都喜欢和她一起玩耍。那时每个号子里都会设一个号长、也就是宿舍舍长的职位,由住在其中的一名学生担任。南依就是女生宿舍的舍长。
四年级的学习委员共有两人,由何朵和另一个男生共同担任。学生们的座位会经常调整,起先是一个成绩好的学生搭配一个差的学生,后来贾艳艳腻了,换成了按照成绩强强搭配,何朵便和另一个学习委员成了同桌。加之那段时间贾艳艳犯懒,没有定时调整座位,这两个学习委员便同桌了较长时间。
毕竟还是个孩子,何朵骨子里也有些贪玩,免不了常和男同桌打闹。不过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只要她和同桌打闹,南依的脸色就会很难看,甚至会对她说些冷嘲热讽听不懂的话。
孩子们本身并没有帮派意识,但如果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是老大,其他人就会鬼使神差地跟在“老大”屁股后面,乖巧地服从指挥。南依是号长,掌管着宿舍的钥匙,拥有每晚控制开关灯的大权,加上她优秀的游戏天分和强势的匪气,很自然的便成了女生里的老大。
从她担任号长后不久,女孩子们说话做事逐渐开始看她的脸色。但凡她有任何安排,不管合理与否,都没人敢反对。由于势单力薄,加上鬼使神差的从众惯性,何朵也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了这位女大王。
起初,南依对何朵还保持着些许井水不犯河水河水的态度,但到后来却逐步越界,开始变着法的欺负她。
没过多长时间,何朵便被众人孤立。自此后,课间时分便成了令她最扎心的环节。郁郁寡欢的她时常独自蹲在教室外的走廊上,落寞地看着其他同学们玩游戏,假装自己正在发呆。这种被孤立的时间持续了两个多月,很快就连男生们也都知道了女生之间的故事。原本男孩的游戏何朵就参与不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被孤立,也跟风般地晾开她,还有意无意地斜眼观摩一下她的下场。
何朵尴尬又无助,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要她上课的时候表现好,回到宿舍就要被南依冷嘲热讽。但如果表现不好,又担心老师会对自己失望。只有每周放学回家的时候,同村的男生明子会跟她一起同行,却也只是同行,因为回到老泉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何朵心中郁闷,一度抗拒上学,却又不敢跟爸妈说。毕竟不被同学们喜欢,是件非常失败的事情。
();() 在冬天,宿舍唯一的取暖工具便是那个小铁炉。铁炉的作用很多,除了取暖,还可以烤馒头,烤鞋袜。那被炉火烤的黄灿灿嘎嘣脆的馒头干,一直是孩子们冬天里最爱的美食。每天从天寒地冻的户外进来,大家都会先围在炉子周围烤烤手,过个七八分钟后,身上就会慢慢变暖,再去纷纷洗漱。
然而何朵不喜欢冬天,因为即便有炉子,对她而言依然太冷。偌大的教室也只有一个铁炉,炉子里发出的温暖最多够保持身体所需的最低温度要求,实际上周身还是冷的。
孩子们上课时,常常要边看着黑板边跺脚,手上也终日离不开手套。只是太厚的手套不方便写字,摘下戴上太麻烦,漏指头的手套又不保暖。手指头太冷,连带着手心也不暖和。因此何朵更喜欢宿舍,毕竟面积小,室内的温度要更暖和一些。
但是炉子需要有人不时地往里添加煤炭并铲去煤灰,不然很容易熄灭。如果睡觉前添加的煤炭过多或过少,火到了半夜都会熄灭。这些全靠经验的逐渐积累,无法一蹴而就。有时候弄不好大半夜又会煤烟被呛醒,这个适应的过程可谓冷暖自知。
宿舍只有一个电灯泡,每晚到了要熄灯睡觉的时候,南依一声令下,大家就要纷纷加快洗漱的节奏。如果关灯后自己还没上床,就要摸着黑收拾了。看不见东西事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独自在黑夜中摸索,才是最没面子的事情。
最近这几次,夜晚的宿舍变的更不太平了。每晚关灯之后,女生们都要恭恭敬敬站在地上,只有南依哼着小曲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漫不经心把玩着手电筒。此时手电筒已是学校里新晋的移动照明工具,自然归南依掌管。只见她拿着手电筒,悠哉哉地说道:
“你们排好队,我会用手电筒来确定谁上床,谁不上床。手电筒照到谁的脸上,谁才能上来。”
于是已经褪下外衣的女生们,穿着毛衣毛裤安静地站在过道里,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候点名。
“花来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呀一唱……”漆黑的号子里,只有南依轻柔又悠哉的歌声萦绕。
“嘿嘿,唱跑调了,换一个,唱《爱不释手》!”
除了南依外,还有一个女孩幸灾乐祸地躺在被窝里看着热闹。之所以没有让她下去,因为她家是整个红西乡最有名的首富,她便是刘月生的女儿刘晓晨。
十一岁的孩子,对富贵贫贱早有认知,十里八乡中,没有一个孩子不艳羡刘晓晨的富贵生活,对她自然也是礼让三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南依。
手电筒轻柔的光亮解救了一个又一个困倦的躯壳,十几分钟后,还剩三四个人默默杵在原地。
何朵低着头,知道南依又是在针对自己,然而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还是第一次。之前她还可以装作不闻不问,如今这般明显,实在是逃无可逃。要是最后就剩她一个人没上床,那得多丢人呀!该怎么办呢?
“嗯,这次叫谁呢?哈……困了,这么复杂的问题,思考的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唔,那就何——朵~”
正忧心间,南依喊了自己的名字。何朵不胜欢喜,赶紧利索地爬上了床。
这时地上还有另外三个女孩也在乖乖地等候“发落”。何朵悄悄松口气,还好自己不是最后一个,还好还好。这个时候,只要不是倒数第一个上去的,她就很满足了。于是乖乖爬进被窝,疲惫地闭上眼睛,庆幸这一天终于熬过去了。
第二天,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着实让何朵喜出望外。
上课铃刚响,贾艳艳就风风火火直奔教室门口,低沉着嗓音对着一人命令道:“你过来下。”
();() 顺着贾艳艳的目光方向,同学们看到了正乖乖起身的南依。
南依离开后不久,一墙之隔的教师办公室里突然传来响亮的巴掌声。久经“沙场”的孩子们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令他们吃惊的是,这令人胆颤的掌掴声竟源源不断地持续着,迟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从声音的利落和结实上可以判断出贾艳艳掌掴的狠绝。如果说她平日里体罚同学用的是五成功力,这次一定是十二成以上,还有板凳倒地的咣当声和身体碰撞墙壁的闷声时不时夹杂其中。同学们纷纷疑惑不解,南依毕竟是个女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贾老师这么生气的打她?
南依自离开教室后便没再进来,一直到了课间休息时,何朵跟着大家走出教室,才远远地看到正独自蹲在一边的她。只见她面朝着前面的小缓坡,双手抱着腿孤零零出神。
同学们很快又三三两两地玩起了游戏,只是没人再跟着南依,甚至还有人邀请何朵一起玩。借着回宿舍拿东西的功夫,何朵小心绕过南依的身边,斜眼瞅了她一下,这一看着实被惊了一跳。只见一层层堆叠的黑紫指印从鬓角一直延伸到她的下巴,整张圆圆的脸蛋上都是连片的黑紫。
一直到了周末,何朵才从刘晓晨口里得知,是刘晓晨背地里把南依孤立何朵以及在宿舍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明子,明子又口无遮拦地告诉了贾艳艳。贾艳艳得知后火冒三丈,好一阵子没打人的她,一瞬间集中火力对准了南依。
何朵心里悄悄地快活着,感慨恶人有恶报,自己总算劫后余生。然而每次看到遭受重创后蔫蔫儿的南依,心里又生出些许不忍,高兴的劲头没多久便消散了。虽然想安慰她,却也仍有几丝忌惮,便只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埋头学习。
如今周末放学回家,何朵的同伴终于多了起来,除了明子以外,刘晓晨和另外两个女孩也蹦蹦跳跳与她同行。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南依之所以一直以来针对自己,竟是因为她喜欢何朵的同桌,而且认为是何朵勾引了她的意中人,因此把何朵当作了情敌。
何朵脑子飞速旋转,回忆和同桌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仍然没能找到她和同桌之间的任何异样。在她看来,同桌就是个打闹的玩伴而已。如今却被告知就连打闹也是同桌故意引诱为之的,因为想趁机与何朵拉近“肢体”距离。刘晓晨甚至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平日里同桌如何把手伸在何朵的背后,一次次作出假抱何朵的姿势给后排同学炫耀。
何朵大声反对,坚决否认这种栽赃,内心也不禁讶异无比。
在孩子的世界里,天大的事情也是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更多新鲜的事情占据了大家的注意力,而何朵全新的思维方式也就此开启。以前在各种故事小说和电视剧里看到的男女关系,原来可以离自己这么近,原来自己还可以被别人当做恋爱的情敌,看来自己其实也不差呀!
一股莫名的欣慰在心里慢慢升腾,却又因为对自己形象的不满每次跌落的更加彻底。从此后对男女之间关系的敏感和多疑,成为令何朵不堪其扰的阴影。原本单纯烂漫的她,自此后和男生相处时再也摆脱不了胡思乱想的思维怪圈,以至于不敢主动和男生打交道,甚至大部分时间敬而远之。有时候她也会在心里悄悄对比哪些男生更符合自己的审美标准,开始忍不住琢磨那所谓的男女感情到底是什么,小小年纪就变得“复杂”而又悲观了起来。
真是:如花似水正年少,懵懵懂懂便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