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之事息了已有两三月,大京的气氛渐渐回归正常。此时在深宫长子府,璴里的肚子也愈渐隆起,缎带已围不住她昔年纤细的腰肢。萧长霖日日忙于军营,这宫中,也就仅有瑰里或许能陪伴在她左右。
琰宫的秋日是最美的。枫叶落遍山野,姊妹二人走在这阔大的长子府之中。璴里伸手接住正在下落的一片叶子,将它攥在手里。她望望走在身后的瑰里,心中一动,不禁幽幽问:“瑰里,你喜欢卫叔子吗?”她问这话,不是没有缘由的。
瑰里一惊,原本在手中的叶子掉落在地,被风拂走,飘出红墙。她对上璴里的目光,璴里的目光甚至有些哀怜。与卫骝相处的记忆冲入脑海,一时竟让她语无伦次:“我……”
璴里瞧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这笑又含有一丝自嘲。
此时她已是有意结束话题,不料瑰里却道:“是,他会给我讲很多道理,他会和我一起开心,他会在我失意的时候宽慰我,我觉得他很好。”
璴里苦笑着摇了摇头。摽有梅,其实七兮、其实三兮,然最终顷筐塈之。这就是自己和妹妹的差距,幼年的经历使得她太沉稳,她爱了卫骅多年却始终不敢迈出下一步,最终,上天还是将她的良人拱手让人。即便是那日在母亲的屋子内,她为自己而勇敢了一次,如今却还是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萧氏的女儿失去了太多,她希望,妹妹将来可以不必承受自己过去那些避不开的痛。
瑰里看出了她的心事:“姊夫他,对你好吗?”
璴里一怔,然微笑着点点头。
她忽然想到一事:“你知道为什么父亲去世了这么久,母亲日日深夜还是在怀念他吗?”
这个问题对于瑰里来说不假思索:“因为她深爱父亲啊。”
璴里向瑰里讲出了有关卫氏的往事:“母亲的婚姻,也是由了王室之命,她甚至在嫁给父亲之前与他萍水相逢。但她绝对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闺阁小姐,而是具有着最为原始的坚强性格、真正的琰族女儿。”
瑰里于心间明白,母亲,是被父亲所感动,才爱上他的。
璴里已经走远,瑰里忽然快步追上她:“那么阿姊,你会爱上姊夫吗?”
璴里闻言一怔。面对瑰里的目光,她竟一时不语。是啊,她对那个王长子,究竟是什么感觉呢?她会放下前情,去爱上另一个在她生命中出现的男人吗?她对于萧长霖,又究竟是一个仇人,是一个闲暇时供消遣的女人,还是一个真正的妻子?
最终,她似听到自己的声音:“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是自己在欺骗自己。
王宫之外,内城,卫、庄、管三族面和而暗斗,搅动大京暗流。近日萧铿三子议亲,来自三族的不少臣子常常献上美言,夸赞这个小姐这样好、那个小姐那样佳。卫氏一族虽说几乎躺赢,这样的气氛却牵得卫氏族长也不安起来。而卫原为辅国令多年,一言千金,他的话语令这个远房堂弟瞬间冷静下来。
卫氏族长此时才彻悟,知萧铿者莫过于卫原。萧铿此时的烦闷不在于为三子寻佳偶,而在于他必须面对一直以来三族为了家族荣耀而暗争不休这一现实。
秋月萧瑟,人更断肠。一日秋雨过后,太令杞夫踏着被雨水打亮的砖道行入圻殿。萧铿今日清闲,此时正展开一卷史册研读着。杞夫的话,却使他双手一颤,简牍“啪”地掉落在桌几上。
杞夫垂首不语,心情沉重。
管氏族长病逝,其长子接替遗愿,将成为新一任族长。这意味着,萧铿不仅再次失去了一位重臣,管氏一族也开始走向衰败,退出争斗。
几日后,萧铿召杞夫对坐。
萧铿一笑,亲自沏了两盏茶道:“太令季女杞姬之子如今正值适姻之年。太令认为,将何家之女许配予他好?”
姬人杞氏,故唤杞姬。杞夫心中一凛,早在他踏入这圻殿之前,他就料到主上可能会同他讲些什么。猜测得到印证,即便是老谋深算心中也会悲喜交加。这意味着,杞氏已经不是落魄小族、只人为官,杞氏的血液,正一点一点、更深地融入萧氏的尊贵。
见杞夫神情有些恍惚,萧铿轻松地笑道:“太令不必如此拘谨。”你在幼时教导过我,你我又同行十几载,你的女儿还是我的妃子,这些框架的礼数就不必过于遵照了吧。
这杞夫是开鼎王朝的老臣,一生忠于先王,十三年前又在其大行之际持危扶颠,稳定人心,扶持太子萧铿继位。启衡初始,依惯例这位置本是要由其长子接替,萧铿却毅然保留了他太令的身份。
杞夫的内心却有些打鼓。此时他仍需遵这君臣之礼,他又何尝不想为自己的外孙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但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无法给三公子一个可以依靠的母族,就当为他迎一个大族贵女。这位贵女应当来自卫氏——更优的,甚至是族长的嫡女……
但若是思考到此事的深处,萧铿此次召他进宫,仅仅是为了参考他的意见吗?凭借对萧铿的了解,他明白,萧铿更多的会透过现象摸索本质。难道自己几十年来对于他们父子的忠心,还不足以取得萧铿全部的信任吗?
杞夫心中不禁一颤,却强装镇定,中立地道:“主上您的儿子,将来都要娶卫氏之女。”
萧铿举杯饮茶,借着这个机会避开杞夫的目光,看向杯中微微荡漾的茶水。他暗想,此人也是可怜,对他父子是剖腹般的忠诚,可他父子却无法如他所望般将国家交给他——没有一个君王会如此。不过有一事萧铿坚信,杞夫的人品还是极为可靠的。只是,太令是他能给他最高的职位,且任何一个臣子对他来说,最多是可靠,绝不会是依靠。
();() 那日召见杞太令后,萧铿叹息不已,为了人,为了族,也为国。
长霖,你和葛兰是我最引以为傲也是我最想托付重任的两个孩子。葛兰做到了,而你还任重道远。我愿你打开你的心胸,不要总看重一寸的得失;我愿你海纳百川,也纳下萧氏的江山……
日子很快,这一天正是卫骅长子卫秩的百天庆日。还是王宫旁的那座府邸,王室宗族以及三大望族皆遣人携礼物送上祝福。宝马香车,礼冠珠钗,显尽望族在这个时代的荣耀与繁华。
萧葛兰抱着她刚刚百日的儿子卫秩坐在屋内,保持她那永远端庄的笑接受贵宾的祝福。小卫秩在她怀中总是时而伸展伸展四肢,看着他这副可爱的模样,萧葛兰总是被逗得咯咯笑。
不少昔年闺中的好友前来道喜。这些碧玉年华的小姐们不少已嫁人为妇,此次代表夫君前来贺喜。萧葛兰望着她们面容不变,只是在她们只之间,又隔了一层礼数。她们如今是将相之妻、王室之妇,见面的感觉,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萧葛兰不禁叹了口气。
但见门口侍人、侍女簇拥,她心中忽然一喜。急促的木履声渐近,萧葛兰站起,将卫秩递给览宁。只见从门口跑进一个衣裙飘飘的金钗年少女,见到她灿烂一笑,便又向她跑了过来。
萧葛兰笑骂道:“才寻思着有点嫡公主的样子了,未过上几个月又原形毕露。哪里是什么温婉的嫡女,分明就是我家那个野丫头!”
这个女孩正是王后的幼女,萧拾兰。
此时的小小少女是最听不得此类话语的。换了之前,萧葛兰若是讲了什么拾兰不爱听的话,拾兰定是要嘟起嘴故作生气,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可她今日听得此话,即便心中满是怨气,却只向萧葛兰微微一笑,令萧葛兰都感到有些奇异。
拾兰,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只会撒娇的小公主了。
拾兰望到览宁臂弯里的婴儿,方想起自己至此的目的。这个男婴圆圆的脸庞甚是可爱,她伸手轻轻抚了抚他小小的拳头,感到无比的柔软与细腻。
览宁观察到婴儿见到拾兰后的变化,轻笑道:“公主,他喜欢您呢。”
拾兰像是怎也看不够,她拊掌赞道:“阿姊的小郎君真是健壮,长大肯定是个纵马横刀的巴图鲁!”
可拾兰怎会理解萧葛兰做母亲的愿望。她的儿子宁肯愚鲁,她都希望他可以无灾无难、快快乐乐地生活在这世间。但这只是她心底最质朴的心愿,她也不得不面对事实——大琰男儿生于马背,终有一天要驰骋四方,终有一天要金戈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