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頭照舊會欺負弱小,照舊會剋扣腳夫們的血汗錢,與陳家兄弟並無區別。
當然,這一切與孟連生無甚關係,他在碼頭做著他的擦鞋匠,每日賺上微薄的一兩角錢,過著吃不好但也餓不著的平靜日子。
及至又過了小半月,這日上午,有遠洋郵輪要出港,即將遠行的旅客6們6續續入港登船,送行的親朋好友,聚集在碼頭依依不捨道別。
周圍幾個擦鞋匠,每每瞅准目標,便爭相恐後湧上去攬客,只有孟連生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的小馬紮上,等待客人自己上門。
而他喜歡觀察人的習慣,讓他很快注意到,在離他十幾米處,站著一個身穿黑呢大衣,腳踩黑皮鞋的男人。
這人生得頗高,身形也算得上魁梧,在人群中,十分顯眼。然而所有攬客的擦鞋匠們,都好像對這麼個龐大的目標視而不見,沒有一個上前去招攬他這個客人。
孟連生好奇地打量了一番這人,三十多歲的模樣,除了高大的身材,還長了一張冷硬的方臉,嘴上留著濃須,眼尾橫著一道陳年刀疤,讓他看起來頗有幾分凶神惡煞。
他雙手插兜,口中叼著一根雪茄菸,身後跟著個穿黑色短打的隨從。
孟連生在碼頭這幾個月,因為日日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基本上已經能從穿衣打扮和行為舉止,判斷出對方的身份。
學生、商人、貴公子,還有上海灘開埠後冒出來的流氓大亨。
他很快反應過來,擦鞋匠們不是對這個男人視而不見,而是不敢隨便接近這樣的人。
他默默看了片刻,正要將目光收回,忽然瞥見不遠處站著兩個神色鬼祟的青年,兩人手放在腰間,目光則是如炬地盯著那男人。
孟連生抿抿唇,猶疑了下,站起身,走到男人跟前,低聲道:「先生,您的鞋有點髒了,要擦鞋嗎?」
柏清河剛剛與出洋的友人道別,正要抽根雪茄菸再離開,冷不丁走上來一個擦鞋匠。他下意識低頭瞥了眼自己腳背,那上面還真有一絲污漬。
「行。」他揚揚眉頭,隨孟連生走到他的擦鞋攤前,大馬金刀往馬紮上一坐,將一隻大腳放在鞋箱上。
坐在他對面的孟連生,拿起鞋刷和鞋油,低頭輕車熟路地幹活,只是一雙眼睛,卻沒放在面前的皮鞋上,而是不動聲色注意著剛剛那兩個男人。
他的心罕見得跳得有些快。
眼下正是隆冬時節,他慣常地只穿一身薄棉襖子,並不能抵禦凜冽的寒風,但額頭卻在這寒意中,隱隱有細汗湧出來。
一隻鞋子剛擦完,還未來得及打蠟,那兩個男人忽然疾步走過來,行至柏清河身後時,各自從腰間閃電般拔出一把鋥亮鋒利的大砍刀,朝前面那黑色腦袋砍去。
因為變故發生得太快,莫說是背對著兩個殺手的柏清河,就是等候在他旁邊身手過人的隨從常安,也沒能立馬反應過來,只驚愕地睜大眼睛,本能地伸手去攔,可那兩人明顯有備而來,分工明確地一人去擋他,一人繼續上前去砍柏清河。
眼見另一把砍刀就要落在柏清河頭上,將那顆腦袋當場切成兩半。電光火石之間,身前低著頭的小擦鞋匠,驀地起身將他抱住,用力往旁邊地上一滾。
砍刀堪堪從柏清河頭側擦過,只砍中了那隻伸出來抱住柏清河的手臂。
殺人的刀,自然是鋒利無比,這一刀劃破了孟連生的棉襖袖子,直達骨肉,湧出的鮮血頃刻便將他灰色的棉襖衣袖染成暗紅。
眼見一刀失手,殺手自是要迅衝上來補刀。
而這時的常安已經完全反應過來,在砍刀揚起時,一腳將那人手上的刀踢落,另一個準備撲上去的殺手,亦是被他眼明手快踹飛丈余遠。
兩個殺手顯然是明白與柏清河這位保鏢的身手差距,一旦偷襲失敗,也就再無機會,兩人倒在地上相視一眼,飛快爬起身分開兩路逃走。
常安欲追上去,被柏清河叫住:「別追了!這位小兄弟受了傷,先送他去醫院。」
他說罷,將孟連生扶起來坐好。
少年因為疼痛,臉頰冒出許多汗,捂著受傷手臂的指間鮮血直涌,可見傷勢著實不輕。
柏清河望著他手臂上洶湧的鮮血,心有餘悸地舒了口氣,想著剛剛若不是這個小擦鞋匠反應快,及時推開自己,此刻冒血的只怕就是自己脖子上這顆腦袋。
真真是千鈞一髮。
也是他命大。
「小兄弟,你怎麼樣?」他問。
孟連生垂著眸子搖頭。
柏清河見這孩子似乎是嚇到,便儘量柔和地安撫道:「你別怕,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孟連生抬起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望著他點頭,是一副驚懼無助的模樣。
這是孟連生第二次坐上小汽車。
手臂上的劇痛漸漸變得麻木,他原本就不怕疼,只是到底年紀不大,頭回遇到這種情形,多少有些無所適從,還有著怕被人看穿的忐忑,於是去醫院這短短一段路,他始終低著頭一言不發。
柏清河只當他一個孩子是被嚇壞了,亦不好多問什麼。
到了醫院,孟連生很快被兩個白大褂的醫護帶去處理傷口。
他傷得確實不算輕,一道長刀口,三寸有餘,血肉翻飛,傷口深到已隱約可見血淋淋的骨頭。但不幸中的萬幸是,大概是那層薄棉襖的緩衝,骨頭只傷到一點,並不會留下殘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