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二公子了。
從前十天半個月見不上一面,他也沒什麼感覺。但這回朝夕相處近十天,便像裡面那些人抽大煙一樣,上了癮。
那晚他其實騙了二公子,他並未將對方當做哥哥。他的大哥長他近十歲,雖然是一個和藹的兄長,但兩人其實並不算太親近,他也從未與兄長一起睡過,及至今日他甚至都已經不太記得大哥的長相。
比起早已在記憶中模糊不清的兄長,沈玉桐才是實實在在占據他心思的人。
沈家二公子是天上的星水中的月,但他也想摘來撈上。
他摩挲著手中這枚貼身佩戴從不離身的銅懷表,心道,如果二公子也像這塊懷表一樣,能日日拴在自己身上,那該多好。
「小孟,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
他正胡思亂想著,一道淳厚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孟連生將懷表放回口袋,轉頭看向來人,笑道:「頓珠,你也出來了?」
這被喚做頓珠的男子,是桑吉土司的大兒子,比孟連生大不了兩歲,生得高大挺拔,濃眉大眼的很是英俊。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話,是個很爽朗的西康漢子。
剛剛在宴廳里,除了孟連生,就只有他沒有抽大煙。抽菸的是同類,不抽菸的自然也是同類,頓珠便將注意上了孟連生,見他出來,也跟著離場。
此刻看他一個人站在月光下,仿佛是在思念誰的模樣,便笑著打:「小孟,你是不是想家了?我讀你們漢人的詩集,想家時就會看月亮。」
孟連生微微一笑:「我沒有想家。」
「哦,那就是想哪個人了?」
孟連生不置可否。
頓珠以為自己猜對,歪頭饒有興致地問:「那肯定是想你的姑娘了?」
孟連生依舊是沒有說話。
頓珠倒也不以為意,繼續問道:「她現在在哪裡?是在上海嗎?」
這回孟連生終於有回應,他搖搖頭,望向天上的圓月,輕聲道:「不,他不在上海。」
*
桑吉土司雖然熱情地招待了孫志東一行,但當對方談及煙土交易時,這個狡猾的土司始終左顧而言他,並不給一個準信,只道最近正是罌粟花開時,讓他們盡情留在西康,欣賞即將到來的罌粟採摘季,可以親自監看屬於他們的那片煙園。
這位雄霸一方的土司,漢話說得並不流利,但在狡猾奸詐這事上,顯然並不遜於任何精明的漢商。
西康有著優美的風景,也不乏美麗的女人,還有著吃不完的大煙,但比起繁華摩登的上海灘,始終是一個天一個地。
在天上待久了的孫志東,自是待不慣這蠻夷之地。無奈,空手而歸不是他的作風,只能暫時留下來,繼續和桑吉土司周旋。
這廂孫志東杜贊每天跟著桑吉土司享樂,那廂的孟連生,則是被頓珠拉著漫山遍野地玩。頓珠不吃大煙不玩女人,但是個騎馬打槍的好手,是領地里最英勇的王子,也是眾望所歸的繼任者。
他的聲望已經遠遠高於他的父親桑吉。
孟連生童年是野孩子,家鄉饑荒之後,又積累了豐富的捕獵經驗,騎馬打獵自是不在話下。雖沒用過槍,但彈弓射得十分不錯——畢竟老家大量的麻雀山鷹都曾慘死他之手。
他實在是善於學習,拿了頓珠給他的**,很快便上手,短短兩日已經隱隱露出神射手的天分。
頓珠在領地久無對手,又向來覺得漢人天生的不善騎獵,哪知會遇到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漢人少年。
他見過的漢人,除了教他漢話的先生,都是來找父親買煙土的生意人,大多精明狡詐,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腐朽骯髒的味道,唯有小孟沒有半點圓滑世故,就像自己一樣。他只恨不得學漢人話本里那樣,拉著對方對著神山下結拜兄弟。
孟連生似乎總有些捕獲人心的本事,他並沒有刻意去花心思,就像是許多獸類一樣,只用本能就能將人迷惑。
*
在西康的罌粟花漫山開遍時,川蜀再次動盪起來。
沈玉桐見過劉旅長後,確定此人算得上可靠,有了對方的支持。他開始放心大膽地準備開辦精鹽廠。
這日,幾架機器終於千里迢迢地被運入自流井,在沈家的鹽場安營紮寨。
夜晚十點,他從鹽廠回沈宅,見路上有一家還未打烊的麵館,正覺飢餓,便坐下來叫了一碗擔擔麵,夾在幾個晚歸的鹽工中,大快朵頤。
只是一碗麵還未吃一半,忽然聽得一聲轟隆巨響。他嚇了一大跳,本以為是乾雷,不料緊接著又是轟隆一下,原本寧靜的夜晚,忽然像炸了鍋一樣,喧雜起來。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打仗了!」
雖然這些年舉國上下戰事不斷,但沈玉桐生長在上海租界,戰亂對他來說是報紙上的聞,從未真實地發生在身邊。
意識到這是大炮的聲音,他幾乎是驚得忘了接下來的動作,還是旁邊有認識他的人提醒他道:「沈少爺,王師長打進來了,你還不趕緊回屋。」
沈玉桐這才回神,放下筷子前,還不忘丟了一枚銀元給手忙腳亂收拾的老闆夫婦。
噼里啪啦的槍聲響起,有哭喊尖叫聲傳來,不知是不是被子彈擊中,他顧不得去關心旁人的安危,拔腿貼牆,飛快朝沈宅跑去。
這場仗並沒打得如何激烈,王師長趁天黑偷襲,兩枚大炮輕易轟開了自流井的城門。劉旅長沒能做好應對準備,很快帶著幾百殘軍逃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