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陷阱固然干掉了追兵,可也让他们损失了仅有的两匹坐骑。他们此时身在禹县境内,接下来到德州还有一百多里路,光靠双腿,可决计赶不及。既然敌人是汉王,那么山东全境都变得极危险,必须尽快离开才行。
苏荆溪又给太子检查了一下,暂无大碍,但急需伤药,否则久必成患。几个人计议了一下,只能从利民沟回到西北大道,先北上到平原县。平原县里也有白莲香坛,找坛祝讨要一笔功德捐,坐骑与药物便不成问题了。
太子听说平原县里也有白莲信众的据点,忍不住又撇了撇嘴。
今日已是五月二十八日,屈指算来,到六月三日还有不到六天。众人都知道时辰宝贵,不能再有任何耽搁,待得雨势稍歇,便又匆匆上路。
他们先寻上西北大道。这条官道极为宽阔繁盛,过往客商络绎不绝,尘土飞扬。原来漕河未通之时,南北都是从这里通行,是以路面平阔,土地压实,两侧还挖有排水沟渠。昨晚那一场大雨,路面却没有什么泥泞,属于一等一的上好路段。
四个人步行了数里光景,好不容易遇到一家路边的骡店,却现没钱了。
那袋红玉送的合浦珍珠,大部分在淮安被用来砸了梁兴甫,剩下的几枚也已在去济南的路上花光了。昨叶何的顺袋里吃食不少,宝钞却一张也无。最后还是苏荆溪替骡店主人的浑家诊了个脉,用诊金换来了一匹瘦弱骡子。
这骡子自然是让受伤的太子骑乘,他趴在骡背上头,心里盘算着汉王的事。自己的两个弟弟未参与这场阴谋,令朱瞻基多少松了口气,可换了对手是自家叔叔,心头的阴霾却更沉重了几分。
其他人不知道,他可太了解自己这位叔叔了,野心勃勃,凶暴狠戾,比洪熙皇帝性情可差远了。但朱瞻基也曾听太宗皇帝在北征之时提过,若论治军征战,汉王远胜洪熙皇帝。只要看朱卜花、靳荣以及山东诸卫的态度,就知道此人在军中声望之隆。
我争得过叔叔吗若是我败了,他会怎么处置我母后和我几个兄弟若是我胜了,又该如何处置他朱瞻基的脑海里不断涌现着这些疑惑,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吴定缘独自一人在前头牵着骡头,任凭它颈上的项铃响动,叮叮当当。苏荆溪与昨叶何并肩跟在骡子屁股后头,偶尔鞭打一下屁股。她们看着前面那两个男人,觉得他们看起来好似两个去赶集的庄户兄弟,懒弟弟累了贪睡,无奈的大哥一脸疲惫。
“太子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让他体会下民间疾苦也好。”昨叶何尖刻地评论道。
苏荆溪道“拜你们所赐,他这一路可是体会了不少呢,琴也弹了,水牢也泡了,连纤夫都当过了。”昨叶何轻轻拍了一下巴掌,恍然道“原来他在淮安是这么跑掉的。”
如今两边化敌为盟,自然也不必隐瞒。苏荆溪便把太子与孔十八的事也一并说了,昨叶何道“孔十八这名字我也听过的,原是个有手段的老兵,只是不太服调遣,跟淮安的分坛不甚和睦不过也无所谓了,太子若能知道,我们白莲教究竟是因何而起、缘何而聚,便是他的功德。”
说完昨叶何从顺袋里掏摸了一阵,好不容易摸到一枚袋底遗漏的莲子,丢进嘴里。
“你们白莲教,接下来打算如何”
昨叶何知道苏荆溪的意思。白莲教迫于形势倒向太子,但太子日后登基,两者之间该是个什么关系,也是一个棘手的麻烦。昨叶何朝前面的那个背影望去“这可不是我这种命贱婢子该愁的,交给那边的掌教去头疼吧。反正他要愁的事情多了,不差这一桩。”
苏荆溪摇了摇头“其实凭你的手段,别说女子,就是男子也没几个比得上。佛母也是女子,能做得掌教,你又何必这么自轻自贱呢”
昨叶何道“姐姐谬赞了。你之前不也说了嘛,昨叶何这个名字,来自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瓦松。佛母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让我认清自己的位置。”
“你听过瓦松赋吗”苏荆溪忽然问道。
“那是什么”昨叶何虽然说受过诗书熏陶,可这么冷僻的文章一时还想不起来。
“那是唐代崔融的一篇赋,专写瓦松的。那一大篇文章我也背不下来,可里面有几句,我也挺喜欢的。”苏荆溪悠悠迈着步子,轻声吟诵起来“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其质也菲,无忝于天然;其阴也薄,才足以自庇”
“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昨叶何低头跟着念道,神情若有所思。
“正是。崔融这篇东西,就是夸赞昨叶何这种草,虽立根卑贱之地,固有芳洁,不去学悬萝附柏,宁可独立于泥沙之间等到了京城,我寻个书肆,抄份全的给你。”
昨叶何叹道“苏姐姐你还真是喜欢主动教育别人,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人人皆有心疾,我是见猎心喜,总忍不住要诊治一番。”
昨叶何突然哧哧一笑“姐姐这么卖力地劝我做掌教,其实是舍不得铁公子吧”苏荆溪脚步一慢,偏过头来“做不做掌教,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一个旁人,怎好置喙。”
“可你明明就很关心他嘛。”
苏荆溪看向前方那背影,唇角微翘“因为他,是我复仇布局中的重要一环啊。”
这一行人走了半日,终于抵达了平原县城的外头。他们寻了个茶摊子歇脚,昨叶何去当地香坛讨功德捐。太子一直到这会儿才腾出精神来,问吴定缘他在济南的经历,又是怎么策反梁兴甫的。
吴定缘事先跟昨叶何与苏荆溪商量过,在抵达京城之前,最好不让太子知道铁铉的事。所以他只说汉王嫌白莲教办事不力,在大明湖畔射杀佛母。佛母临终反正,让白莲教全力襄助太子登基,以弥补前过,梁兴甫也是听命于佛母遗命。至于吴定缘的身世,则半句不提。
朱瞻基听完,冷哼一声,没表什么评论。对一个被白莲教炸飞整条宝船的太子来说,这个反应已算是很克制了。
“可是,白莲教为什么独独要抓你来济南”朱瞻基不笨,很快便抓到了一个疑问。
吴定缘没办法,只好含糊地回答梁兴甫与吴家有旧怨,他脑子有病,非要把吴家全家一个个凌迟度。总之所有不便解释的地方,一概推说成梁兴甫是个疯子的缘故。朱瞻基听完,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家伙的疯病真不轻,幸亏死在校场了。
“本王向来赏罚分明,白莲教能不能得宽宥,就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了。”太子最终给了一个结论。吴定缘暗自松了一口气,至少他不再纠缠自己来济南的事。
太子忽然又想起来了,这平原县是刘备当年做过县令的地方,想出去转悠一下。苏荆溪温柔而坚决地劝了一句,说殿下箭伤严重,不好好休养,这条膀子就废了。
太子对苏大夫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一张嘴,他感觉自己只有俯听从的份儿。安抚完太子,苏荆溪出门去寻药。朱瞻基怔怔望着她的婀娜背影,却现吴定缘的视线,也同样是落在远离的苏大夫身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
这县里的香坛实在有点穷,昨叶何找了半天也只讨来一把散碎银子,正好给苏荆溪换回一包伤药,她赶紧给太子敷药。太子何曾遇过这种窘境,嘟囔了几句这穷地方,等到苏荆溪弄好伤口,他们四人继续朝着德州方向赶路。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日头从头顶稍稍向西偏斜,到了一天之内最燥热的时候。此地既然叫平原县,自然是一马平川,休说山峦密林,就连一棵遮阴的小树也无,如瀑热力毫无保留地浇灌到行人头上,稍走几步便觉口干舌燥,头脑昏沉。
所幸昨叶何细心,问平原香坛多讨了两副装满井水的皮囊,四人实在口干了,便喝上一口。只是井水也被晒得滚烫,喝下去催出更多汗来。那骡子耐不住热,比平时走得还慢,非得小鞭不停抽着才行。
他们走着走着,估摸着快到马颊河时,忽然看到前方平原上出现了一座浅黄色的城池,不,准确地说,是一片城池。四人再走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了每一座城池的结构都差不多,四面城墙围成一个空心正方形,形成一座小小的堡垒结构,城头有女墙马面,南北皆有门。不过这些外墙皆是用夯土堆成,没有包敷青砖,墙体露出一层层土黄色横纹,与周围麦田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的小城池有很多个,彼此相距一里远近,连缀成线,隐隐显露出一座大营盘的模样。
“莫不是到德州了”太子在骡子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