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宏聽得滿頭霧水,這時候才品出一點不對味。
周秉動了一下,就像被壓制的竹子忽然反彈回來,在風裡更加挺直了身子。
他一頓,微冷的眼神就稍稍偏了個方向,語氣卻不見緩和,「我們雖然什麼都不懂,可也不是讓人隨便糊弄的二傻子。不管你是奉了誰的令,想挖坑給我們跳,這個時辰選得忒早了點……」
踏實準備低調做人,可沒準備讓人在自己腦袋上拉屎。
值房裡安安靜靜,青年的語氣不高不低,卻有一種不喧不鬧攝人入骨的狠勁。
吳書吏心生畏懼,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避開。
他是受人所託,還不想把自己折進去。
就拍著額頭乾笑一聲,「都是堂上那些大人們催得太急,我竟然忘了還有這檔子事,我這就去辦。兩位百戶稍等一會,耽誤不了你們上通州……」
一邊說一邊往外急退,怎麼看都有幾分狼狽。
等人走遠了,紀宏才踉蹌倒在椅子上抹汗,仰著頭喃喃自語,「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第一天就有人給咱們穿小鞋。真要是什麼都不帶單槍匹馬的去通州拿人,被御史台的人知道了,能被他們煩死!」
第一天辦差就給辦砸了,只會給人一種不牢靠的感觸,別人才不管你背後有沒有苦衷。
紀宏雖然做事不喜過腦子,但剛剛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好險不險的避過了一個看不見的大坑。
他摸著腦袋有些後怕,「這個書吏到底是怎麼想的,打量著我們什麼都不懂,就敢這麼欺負人。萬一真出了什麼事兒,耽誤上頭的交代怎麼辦,預備拿咱們倆個丁頂缸?」
按照常理來說,錦衣衛出京辦差需要皇帝授出駕帖行事。
當然皇帝只是名義上的授出,是由司禮監出帖並加蓋印信,拿人事由還必須經刑科給事中"僉簽",並付以簽署詳細的批文才能拿人。
在具體執行中,錦衣衛官校持簽印完整的駕帖至刑科"僉簽"時,還須持有彈劾奏章的原件以備勘合。
反正細數下來,手續繁瑣得很。
像剛才吳書吏那般僅僅憑衛里的一紙文書,就讓兩位晉百戶出城公幹,傳出去簡直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偏偏周紀二人初至,連個引入行的師傅都沒來得及去拜,被人坑一把連冤都沒有地方去喊。
周秉轉過眼眉,坐在凳子上玩味地一笑。
「朝堂上下到處都是派別,多半有人把我當成了皇上那邊的。聽說馮指揮使是馮太后的親侄子,看我不順眼也是有的,你此時與我劃清界限……還來得及!」
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紀宏很意外,朝周圍小心地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問了一句,「這些傢伙連你家裡……你娘的面子都不給?」
周秉面無表情地嗤了一聲。
「面子是別人給的,臉是自己掙的。
我娘不過是有個奉安夫人的空名頭,其實就是一個稍稍體面些的乳母嬤嬤。在京城這塊貴人如過江之鯽的地界,實在算不了什麼。
你出了京城這塊地,外頭有無數好位置可以選。就是不想當官,兜里至少還有花不完的銀子,我……卻什麼都沒有!」
外頭的日頭要落山了,映在窗欞上的光線灰濛濛的。照得周秉的半邊臉龐像象牙一樣有華麗質感,一時間看不出確切的悲喜。
紀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辜負這樣冰雪一樣的人簡直罪不可赦。明明是自己汲汲營營主動靠攏上來,這會再說後悔的話豈不是太不仗義?
就大拉拉地揮揮手,「說什麼呢,這屆武舉總共錄了三十來個人,單單我倆被分到錦衣衛,若是不能同進退還算什麼兄弟?」
紀宏也有自已的小心思。
在他的心目當中,馮太后是景帝的嫡母,關起門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一家子,母子之間有什麼事說開了就完事了。
像他老爹也娶了好幾個小老婆,底下受寵的弟弟妹妹也有幾個樣貌才學拔尖的。可是家裡有什麼大事,當爹的還是要跟他這個當長子的商量。
這就是名分的重要性。
眼下皇帝的歲數還年青,有些事不能拿主意。可以後終歸會有一天,這天下的萬物都是皇帝的。
就像紀家一樣,等他老爹壽終正寢,紀家在蘇杭上百家生意紅火的商鋪都要轉至他的名下,到那時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紀家家主。
難得遇到這麼一個通透的人,周秉垂著眼沒說話。
半晌之後才把一雙鳳眼抬起來,乾淨的眸子裡泛著淺淡的笑意,聲音也低得要仔細聽才能聽見,「……你既然不怕拖累,日後咱倆就裹在一起闖闖吧!」
對方明明比自己還小兩歲,紀宏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哐當一聲穩穩地落在懷裡。
他無比舒坦地聳聳肩膀,樂得嘿嘿直笑,「我爹曾說我從小腦子雖然不怎麼好使,可運氣向來是一等一的好,一路上總有貴人提攜……」
周秉摸摸還沒怎麼長胡茬的下頜,望著濃黑如墨的極遠處也悄無聲息地笑了一下。
包括這裡……還有這裡,這具身軀曾經遭受難以想像的慘痛裂分。
染著血水的皮鞭棍棒刀斧,在晴空下骯髒亂舞的唾沫子,施加在軀體上的種種難堪和難以名狀的侮辱。
身前名……身後事,他沒有一件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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