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麟将一段撕下的袍袖裂成带,挽起她长来束,他面色坦然,仿佛替她束这件事已做过千百遍,蓝散抬眼瞧他,想起前日他说生活起居有他照料,这人言出必诺,真在用心照顾她的一切。
徐麟将她锦缎般软凉的乌拢在手心,“看我做什么?”
她被美色所迷,说话没过脑,“徐将军手法纯熟,不像头回给人束。”
徐麟瞥了她一眼,“确是头回,但臆想中做过多次,倒也熟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闲来无事想这个?”
徐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俯身耳语,“也想旁的,你敢听吗?”
她暗自腹诽,面上瞧着是个冰坨子,其实是属莲蓬的,全是坏心眼。
徐麟难得看这小狐狸吃瘪,丧眉搭眼的很是可爱,忍下逗弄心思,取了大氅给她系上,又替她戴好风帽,“北地不比天都,冷得早的时候,九月就落雪了。近日军中事忙,你病势刚愈,若是出入,自己要留意添衣。”
蓝散点头道:“我省得,会穿的。”
倒让他说着,二人出帐时差点让北风掀了帽,徐麟侧身替她挡过那阵风,风静时远眺四野,她头回见到真正的大军行营,忍不住好奇地四下打量。
麒麟军营分散驻扎在一片戈壁滩,她少时在家中也读兵书,知道军中惯例只在营地四周设鹿角、拒马阵、壕沟,中军以刀车围连防御,却见麒麟军营布置与书上不同,边走边问:“我记得《武经总要》上说,营内当宽广,不使窄狭,可我见这里挖了许多陷坑,不怕紧急时阻碍撤离吗?”
徐麟没想到她也懂兵事,单手负后解释道:“你说的对,但此地广泽,无险可恃,即做方营。麒麟军如今共分七军,安北郡主率领的紫凤军主大营在我们东侧,另有左右军及左右虞侯军别三营,六军都当十八营,营地随时可变战场,狙击北川骑兵。”
他抬手朝望楼一指,“上去看看吗?”
蓝散脚尖一转朝那而去,一路遇到不解便问,徐麟落后半步,有问必答、直言不讳。
他的军事才能在大规模战争中愈凸显,相比照搬典籍,不仅将兵法经略融会贯通,且无论排兵布阵还是营房器械,处处都有运思,常有独到创新。
蓝散听他娓娓道来,每谈及一处都细致通俗地务求讲得通透,可谓巨细无遗,无所保留,不禁感怀道:“你把家底都交了,若我是朝廷细作,岂不赔个底儿掉?”
“既做了我的俘虏,还想逃吗?”徐麟话说得狂,“兵事本无定法,同样的人和物,在不同将领手里天差地别,决定成败的关键在人不在式,若被人探了营便毫无应对,那还当什么将。”
蓝散唇角轻弯,“以前听二哥说,徐星赴骄狂心高,目下无人,如今看来,他算口下留情了。”
徐麟见她展颜,眸光随之温柔,“他还编排我什么了?”
“多着呢。”蓝散言笑晏晏地道,“譬如徐将军少年英雄,醉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惹得昌平坊八百楼馆的淸倌儿争相丢绢掷帕,七彩巾铺了半条汉清河,曲水流华,实谓盛景。”
徐麟哼道:“那小子成心编排我,造谣都荒诞无稽,一听就是子虚乌有的屁话。”
“徐将军敢做不敢当?”蓝散狡黠地眨了眨眼,“当时我可是坐在二哥肩上,在河对面看着的。”
徐麟微怔间,蓝散已拍了拍他肩,举步走向望楼。
那望楼三丈来高,中间只得数根横梁做踏脚,她刚抬手握住横木,腰身忽然一紧,已被徐麟单手抱了。
他踏上木梁,脚步又稳又轻,片刻便至望楼之顶,楼上斥候见到二人,齐来见礼。
蓝散被他单臂半夹,实在不成体统,徐麟却像忘了胳臂底下还有个人似的,肃色道:“北川主力尚在迷魂谷观望,需依战时仔细查探敌情,不得有失。”
“是!”士兵应令,悬在半空的蓝散待他们退了,踢了踢脚:“放我下来!”
徐麟眸底隐有促狭之色,“你看,我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昌平坊那事纯是被蓝景廉诓了,叫你看了场笑话,蓝姑娘大人大量,可否不计前嫌,揭过此节?”
蓝散觉得她要说不,这人没准能夹着她在营里再逛一圈,遂很是真诚地点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换做我在楼上,见了将军那般意气风的少年郎,也少不得丢个果子吹个口哨,叫上两三声好。”
徐麟忍俊不禁,故意放平声线,“你不提这茬我还不知,你那时大约八九岁?多大点儿就开始跟着蓝二逛风月,真够不着调的,昌平坊可不只有淸倌儿,这公子那先生的,听说毫不逊色。”
蓝散被他铁钳似的胳臂箍在腰间,面朝望楼地面,看不见徐麟表情,只听着像是语气不善,这事真没法答,总不能说她承了二哥衣钵,还真瞧过这公子那先生吧!
她脑子转得快,哀声道:“徐麟,我想吐。”
徐麟一时没见疑,把人撂在地上,俯身问:“压着胃了?”
她耷着眼尾“嗯。”了一声,表情可怜至极,徐麟倒琢磨过味儿来,往日割腕跳楼眼都不眨,哪会因压着胃就难过成这样,他心下觉得好笑,也不戳破,只问:“要回去吗?”
“下去又要折腾,左右都上来了,看看再走吧。”蓝散借了他力起身,往上几步,站到了望楼边。
视野倏然开阔,黯淡的天光在高处却很晃眼,长风卷地扬沙,在一片凄厉的风号过后,卷起一道道黄灰色的烟幕,将鸡鸣县城门笼得时隐时现。
身侧的风忽然小了,她不必看也知道是徐麟,二人并肩远眺杳杳城关,蓝散见到远处的紫凤军大营,“麒麟和紫凤二军急行而来,没带多少粮草吧?”
徐麟“嗯”了一声,“同州尚有良田,安北郡主出来之前应有安排,但鸡鸣县不同于三州,麒麟军不可与百姓争粮,不想做饿肚老虎,最切实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南下。”
蓝散蹙眉道:“朵颜雄尚未退兵,麒麟军若南下,鸡鸣县必失,这似乎是一道无解题。”
徐麟看她的眸光带温,“迤都距大晟边境八百里,在打下储备丰富的三州之前,北川铁骑的粮草供应接续就是他们最致命的问题,鸡鸣县是大晟极北重镇,朵颜雄想要深入,必须拿下此地作为粮草中继,鸡鸣县的战略地位对北川而言十分重要。”
蓝散抬眸,“若你打算继续守城,我可以让黎宪从真州运粮来。”
徐麟摇了摇头,“我打算弃守鸡鸣县。”
蓝散面露愕然,还未来得及问,兵卒来报:安北郡主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