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昂听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但他毕竟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想也想不明白,就干脆撂开了,他朝方逊一瞥,抱了个拳,一马当先,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踏上归途。
司马峥坐在山顶上,定定的望着冲进旷野的马队。他面前摆了两杯酒,一杯自己喝了,另一杯替那人饮尽,烈酒把他辣得眼眶通红。
“霜花十月白,十月白,坐守星夜待君来——”
“秋风笑离人,笑离人,一夜南北吹断魂——”
“长街人散后,无处不成愁。”
少年懒散的坐在结霜的石面上轻哼,眼底泛着彻夜未眠的疲倦,他轻哼着,声音总不成个调。
“酒中谈来世,狐死朝丘。”
他那人夹杂在一片黑甲中,白衣有如霜雪,在他的远望中策马奔走——而他记忆里却深深烙着那红衣少年扒在墙上的慵懒模样,仿佛时光就停止在那里一般。
“何郎,满饮——”
司马峥仰起头,烈酒灌入喉时滚烫的液体与溢到下巴的酒水融合,他突然笑了一声,烈酒把他呛到了,他撕心裂肺的咳起来。
“这他娘的咳咳……”他一把将酒坛子扔掉,低头时与咳到地上的血丝瞧了个对眼,撇了撇嘴,就好像那人在他身边似的,他半撒娇道:“这酒一点都不好喝,我喜欢糖,你会给我买么?”
他在这寒寂的山顶上抱着膝盖,从模糊的视线中分辨出那抹身影,嘶哑道:“可是你都没吻我,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马背上的人扬起长鞭,晨风把他的兜帽掀起一角,露出个削尖的下巴。一滴清透的水珠倏然从下颔滚落,但谁也没看到。
人要不是身在六合之外、情在虚无之间,大都逃不掉尘网的一顿毒打——他干净无暇的喜欢被司马峥葬送在飘雪寒冬,破釜沉舟的寄托毁灭于方逊的当头一言里,最后的慈悲碎裂于亲人的尸骸上。
他趔趄蹒跚于人世,跌了个体无完肤。于是他学会了伪装,从一个一眼就看到底的少年蜕变为笑时绷着脸,哭时谁也不知道他在哭的麻木青年。
何子鱼扬鞭:“驾!”
就好像只要他跑得足够快,那些前尘往事就都追不上他,就能老老实实的尘封在这长鞭之下,来日若是兴之所至突然忆起那些个刀尖抹血的红尘旧梦,那也无所谓了。就像睡醒时满身挥之不去的冰凉,他总会习惯。
从鸠关起身后天昏地暗的疾行了小半个月,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到了琅中。聂府披素,棺椁已到一天了。
聂昂大哭着扑向灵堂,撵在后面的何子鱼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温舒一把将人拽起,她脸色有些憔悴,噙着泪将人拽走。
“你娘提着剑等你呢——”
这句话像是警告又像是跟他串供似的,何子鱼浮叶般被舅娘拽着,温舒说完,觉得自己必得做点什么才能激起大姑子的慈母之心,于是边走就边朝这外甥大声数落起来。
“梁州还在魏国那摆着,你去跟你舅舅守筠州,又把筠州丢了,还好意思回来?!”
那边跪着的聂乌微微侧目,她腰间别着一把剑,温舒把少年丢到堂前,叫:“拿鞭子来,我今儿个要好好教训你!”
她一边等鞭子一边朝聂乌瞥去,做贼心虚的收回目光,聂乌就静静的看她卖力的张罗呼喝,只见这娇小的弟媳一会儿手叉腰疾言厉色朝刚回来的两个浪子呵斥,一会儿讨好似的来顺顺自己的虎须,面面俱到,人仰马翻,没多久就弄出了一身大汗。
这鸡飞狗走的弟媳喘了口气,缓了缓把眼睛一睁,恶声恶气的问:“鞭子怎的还不来?!”
她老早就跟下人们串通过了,这鞭子自然也就总呈不上来,色厉内荏的咆哮完,又瞪向何子鱼,清了清嗓子。
“你今年十七岁马上十八的人了,怎么瘦得跟小狗似的?”
何子鱼被舅娘吭哧吭哧的提跪到棺材前。
“别以为磕破膝盖就不跪了,如今可没人会惯着你了!”呵斥完又讨巧的看向聂乌,体贴道:“阿姐,对这孽障就不能手软,我今儿个把他脚砍了,省得他乱跑惹事。”
聂乌把腰间的剑递去:“动手吧。”
温舒捧着手爪子眨了眨眼:“……”
聂昂见状就跟点了火药桶似的,要跟姐姐叫嚷,被温舒拱了一肘子,他就又跪了回去。
温舒恶声恶气朝何子鱼叫道:“你可都听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