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海早年出海游历,见闻过许多珍怪方物,是以每次输光了钱,不免借些奇闻怪事搪塞。比如某次输光了衣裤回来,便说猩猩模样像人,更爱穿人类衣裳,自己回家途中,遇上了一群猩猩打劫,不仅衣裤不保,钱也一并遗失了;要么就是路过海边,突然波分浪裂,跃出一只夜叉,一意逼赌,陆大海抗不过,只得慨然与之一搏,那夜叉是妖非人,神通广大,自个儿输个精光,那也是理所当然的。除此之外,还有海鸥成群,啄光了换来的米面;蛟龙聚宝,专一偷人钱袋,拖到洞窟收藏。总而言之,也难为这老东西鬼话连篇、层出不穷了。
故而听这少年一说,陆大海面皮微微发烫,所幸肤色黝黑,稳稳盖住羞色。正想说那两件怪事,忽觉脑中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他苦思良久,一拍额头,大叫:“糟糕,爷爷年纪大了,好端端的事儿,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祖父生性无赖,少年见怪不怪,听了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陆大海饥肠辘辘,掀锅搜灶,粒米未见,忍不住问:“渐儿,没吃的么?”少年道:“等你买米下锅呀!”陆大海一愣,支吾道:“有鱼么?”少年又说:“你不是卖了吗?”
“你不用跟老子怄气。”陆大海恼羞成怒,“把网给我,我去捞两条鱼,好歹填饱肚皮。”
少年叹道:“你没瞧见网被鱼钻破了吗?”陆大海无计可施,气哼哼踱了两步,忽地拍手笑道:“不打紧。我听镇上人说,今日是姚大官人的寿期。姚大官人大摆寿筵,咱们去道个贺,没准能赚一顿好的。”说到这儿,仿佛寿筵上的山海珍馐均是眼前之物,禁不住连吞口水。
少年摇头道:“姚家的人又凶又坏,他让你进门才怪!”陆大海道:“今时不同往日,只要老汉我说两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再作两个揖,磕两个头,即使坐不上正席,得些残羹剩饭也是好的。”
“那不是做叫花子么?”少年皱了皱眉头,“我可不去。”
“装什么假清高?”陆大海跌足大怒,“你是太子爷吗?是公子哥吗?你不去,我老叫花子去。”说完径自去了。
少年埋头织网,待陆大海去远,方才放下渔网,自怀里取出一串用贝壳结成的项链。链上的贝壳大小不一,有海螺,亦有扇贝,均被细细打磨,映日一照,珠光润泽。少年瞧了半晌,从脚边取来一块白石,将一只海螺蘸了水,在石面上反复碾磨,不多一会儿,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碾磨未毕,忽听扑翅声响,有人尖声叫道:“陆渐,陆渐。”少年抬头望去,挂渔网的撑竿上立了一只白色鹦鹉,生得素羽流辉,喙若涂丹,两眼有如黄玉点漆,一转之间,灵气逼人。
“练剑啦,练剑啦。”白鹦鹉叫着飞出丈余,见他不曾跟上,又停在一块礁石顶上,歪着头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说道:“傻鸟儿,别催。”将贝壳项链对日照了照,嘴角现出一丝笑意,跟着起身走到屋后,从一块礁石下抽出一口木剑。剑长三尺,多有缺痕,却是久经磨损的一样旧物。
白鹦鹉飞在前面引路,陆渐挂剑在腰,跟随数里,遥见一座密林,含烟抱石,森秀蓊郁。
陆渐越近林子,心头越是慌乱,步子不觉慢了下来。白鹦鹉嫌慢,歇在一棵树上,连声催促:“陆渐,陆渐。”
叫声才起,树林中白影晃动,闪出一名丫髻少女,生得肌肤胜雪,发如堆鸦,年未及笈,容貌却已极美。她着一身白碾光绢珠绣金描挑线裙,束一条白玉镶翠彩凤文龙带,钗如天青而点碧,珥似流银而嵌珠,便是一双绣鞋也是金缕银线,绕着五色牡丹。
白鹦鹉一拍翅膀,落在那少女肩头,佳禽美人,相映成趣。陆渐面红心跳,支吾道:“小兰,你好。”少女嘴角微翘,半笑半嗔:“才不好,等你老半天了。你是不是不想见我,走得慢腾腾的,还要白珍珠催你?”
陆渐急道:“哪里话,我……我做梦都想见你。”小兰含笑道:“当真?”
“当真。”陆渐低眼瞧着脚尖,不敢与那女子对视。
“傻子。”小兰瞪他一眼,“还不进来?”
二人来到林间空地,一株大槐树下也倚了一口木剑,制式与陆渐的相类,只多一条五色剑穗。剑旁搁了一个大红葫芦,小兰拿起葫芦问:“渴不渴?”陆渐点头道:“有一点儿。”小兰抿嘴一笑,将葫芦递给他道:“尝尝!”
陆渐接过,拔塞一尝,面露讶色。小兰笑道:“怎么样,好喝么?”陆渐怪道:“这水怎么甜丝丝、酸溜溜的,还有……还有一股香气,嗯,像是桃子,又像是梨……”
“傻子。”小兰微微一笑,“这是桃儿膏和着蜂蜜水兑的,自然是甜丝丝、酸溜溜的了。”陆渐脸一红,放下葫芦道:“喝水就是喝水,还用这么多弯曲?”
小兰啐了一口,骂道:“土包子,就知道喝清水、吃白饭。”陆渐微一犹豫,说道:“小兰,我……我……”手伸到怀边,欲摸项链,又觉犹豫。
小兰一整容色,忽地拾起那口带穗木剑道:“废话不说,今天我学了几记新招。你瞧仔细了,千万不要转眼。”当下摆出一个式子,左画三圈,右刺一剑,“这一招叫做偷鸡摸狗。”陆渐久未进食,浑身乏力,但为讨好少女,故又强打精神,依法使了一遍。
小兰又道,“再瞧这一招‘刺麻雀’。”忽地高高跃起,凌空刺出四剑,飘然落地,说道,“这一剑练得好,一纵之间,能刺一十三剑。”
陆渐依样跳起,才刺一剑,第二剑尚未刺出便已坠地。他只羞得面红耳赤,偷眼望去,少女扁起红润小嘴,杏眼里大有嘲意。
小兰轻哼一声,说道:“陆渐,你怎么总是慢腾腾的。走路慢,使剑更慢,我早跟你说过了,这路剑法一定要快,快到斩断流水才好。像你这样,连一根牙签也斩不断呢!”
陆渐受她一顿数落,唯有点头称是。小兰又道:“这些天你全无长进,再这样下去,怎么陪我练剑?”陆渐心中一急,冲口而出:“我一定用心的!”
小兰白他一眼,说道:“也好,我再信你一次。”说完又演四招,分别是“蘑菇大树”、“吹风下雨”、“白马翻山”、“马毛鸟羽”,一招快似一招。陆渐忍着饥饿,凝神瞧罢,依样画葫芦一一使来。
天幸这四招并不太难,是以未曾犯错,小兰也觉满意,笑道:“今天就教这六招,你回家好生练习……上次我教你的招式你练得怎么样了?”陆渐道:“都练好了。”小兰道:“很好,咱们来拆解拆解。”
两人摆好架势,对起剑来。小兰出剑如风,一招未绝,二招又出。陆渐被她的快剑逼得手忙脚乱,顷刻间连中三剑。木剑虽不致命,中剑处却很疼痛。又拆数招,小兰一剑刺来,陆渐挥剑去格,“笃”的一声,两剑相交,陆渐忽觉小兰的剑上生出一股黏劲,顿时虎口酥麻,木剑脱手飞出。
小兰咯咯笑道:“怎么样,你服不服?”陆渐忙道:“心服口服。”小兰听了,绽颜而笑。陆渐见她眼波流动,玉颊生辉,心中也觉十分喜乐。
“陆渐,”小兰忽有忧色,“五天前你还能挡我五十招,今天怎么只能接三十招呢?”陆渐想了想,说道:“你出剑快了,力气也变强了。”
小兰呸了一声,说道:“不是我快了强了,而是你慢了弱了,你偷懒耍滑,没有好好练剑。”陆渐忙摆手道:“不是,我天天都练的。”
小兰说道:“那就是你练得不勤。从今日起,你必须加倍练习。”陆渐迟疑道:“小……小兰,我要打渔补网,又不能让爷爷看见……”小兰嗔道:“你不想陪我练剑了?”陆渐见她露出刁蛮神色,无可奈何,低头不语。
忽听一声嘻笑,有人说道:“好奸猾的丫头,小小年纪就会骗人。”小兰应声变色,仗剑喝道:“是谁?”四顾不见有人,但听声音清软,却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又笑道:“傻小子,你知道她为何五天工夫忽就快了强了?”陆渐道:“她练得比我勤,自然快了强了。”女子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子,你傻得可以,她比你练得勤不假,但却不是主因。主因是她将家传的‘玉髓功’练到了第二重,内功有成,自然快了强了。她教你练剑,却不传你内功,傻小子,你难道不知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么?”
她说话之时,小兰持剑飞奔,可那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小兰追踪不得,气恼万分,听到这里,忍不住掉头喝道:“陆渐,捂住耳朵,别听她胡说。”
“你才是胡说呢!”那女子笑道,“你教这傻小子剑术,不过是让他做你练剑的靶子。你说,你跟他说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陆渐听得迷糊,小兰却已跌足喝道:“你胡说,有本事就不要做缩头乌龟!”
女子轻声冷笑,红影一闪,两人眼前多了一个绿鬟朱颜、碧眼如水的美貌夷女,怀抱一只波斯猫,双颊生晕,似笑非笑。
小兰喝道:“番婆子,你在说话?”夷女笑道:“是呀,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