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嫁这日的黄昏,屋外锣鼓宣天。
小院妆点得很热闹,树上、院墙、屋檐,各有光彩,便连青砖地板上,都被一条提花红绸轻盈覆盖。
天上天下,红霞映红绸,艳光照满堂。
前来送嫁的内命妇们的窃窃私语,从窗户的缝隙里传进来。
“这红绸路……怎么铺到了宫里来了?不是在公主府前一条街铺着就行了吗?”
“不然怎么说尹家豪富?这新嫁娘脚不落地的红绸路,别人顶多铺铺家里,铺铺门前那条街,尹家大手一挥,直铺到皇宫之中。谁看了不瞠目结舌。”
元观蕴侧耳细听到了这里,“吱呀”一声,寝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喜笑盈腮的内命妇出现在屋中:“公主,吉时到了,请与我们一同去太极宫中,拜别圣人与娘娘。”
元观蕴点点头。
怀樱想上来搀扶他,他却已径自从床上站起来了,戴着凤冠、穿着嫁衣,不摇不晃,轻松自如往前走去。
倒叫那些想要在繁复沉重的装扮下,帮新嫁娘一起稳住身子内命妇们,也跟着讪讪收回了手,暗暗嘀咕了下:
……别说,这公主,身体还挺健康的。
几步的寝房,几步的小院。
当将要跨出小院的时候,元观蕴停住脚步,在所有人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他回身抱住人群中的黑娘。
没有更多的话。
该说的,该做的,都说了,都做了。
我会回来接你的。
元观蕴想。
那时候,再也没有人能罔顾意愿随意留下你。
一瞬之后,元观蕴放开双手。
这一次,他再没有回头,再没有看这装载了自己童年和少年的院子,踩着花缎,跟着一众内命妇,往太极宫的太极殿去。
这富丽堂皇、严肃冰冷的正殿上,皇帝高座主位,声音遥远的像是从天际云端传来:
“出嫁之后,牢记柔贞和顺,贤淑友爱。”
皇后的声音温和些,温和一如当日告知他要出嫁的消息时:
“孝顺舅姑,和美夫婿,若是受了委屈,也进宫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做主。”
他沉默地按照礼仪拜别帝后,又在内命妇的护送下,来到太极殿外,这里,七香车已停驻妥当。
朱漆的柱子环绕神仙成云图,围栏上雕刻葫芦葡萄腾,四面垂下金丝刻绣的车帐与珠帘,寓意美好的白藤装饰其上。
他上了七香车。
合欢扇,便静静放在这大小可容六人共坐的七香车正中央。
他拣起扇子。
只听歌乐响起,他坐下的七香车也跟着缓缓向前。
于是,这长长的队伍,抬舆的,持杆的,开道的,两侧的侍卫,前边的官员,旁边的命妇。便蜿蜒如龙的行动起来。
合欢扇的金丝流苏,扑到他的脸上,微微有点痒。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手里捏着的合欢扇,扇柄是墨绿的,绿得像是深潭里的一泓水,握在手里,沁凉凉。
终于离宫了。
终于走在离宫的道路上了。
虽然离宫的过程,充满了意外和不圆满、不甘心,但确实离宫了,离开了这个随时会吞噬他生命的可怕地方。
坐在七香车之中,他感觉到自己紧绷的身体,正在松懈,他甚至无意识地转了转合欢扇,扇面上绣着的凤凰,随着他的旋转而摆动,像是要展翅起飞,扇尾的流苏,也跟着晃动,便似凤凰曳尾,金光点点。
就是这时,又一阵歌乐响起。
是到了皇宫的东门,接亲队伍来了吧。
元观蕴无声想,按照礼仪,这里七香车会停驻片刻,等待新郎掀起车帘,然后,再洒喜钱催促婚车前行。
一派热闹之中,元观蕴却收拢飞散的思维,重新坐直,停了旋转扇子的手,将扇面,好好挡在脸前。
他遮了自己的脸,视线却专注盯在车帐上。
他看见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了,而后,几根葱白的手指抚上珠帘,将车帐与珠帘共同挽起一角来。
穿着大红喜袍的驸马,弯腰探身,朝轿中看来一眼。
车内的公主、车外驸马,两两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