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锋听宋羊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想着莫不是自己刚才太凶,把人凶哭了?
“以后还乱不乱跑?”
“不,不乱跑。”宋羊摇头。
“听我的话?”程锋又问。
“听,听你的话。”宋羊又点点头。
程锋摁住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的脑袋,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水痕,“男儿有泪不轻弹。”
“我没哭……”宋羊用力揉了揉眼睛。
程锋拦住他:“用帕子。”
宋羊老老实实用帕子擦脸,程锋见他不哭了,不自在地把人从怀里推出去,“你坐一会儿吧。”
宋羊两只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他铺开帕子盖在脸上,仰着头,还能听到他吸溜鼻子的声音。好一会儿,宋羊终于缓过来,对程锋特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锋体贴地当作无事生,把狼塞到自己背篓的最下面,自己背起了所有猎物。
宋羊看看自己的空背篓。“你把鸡和狐狸给我吧,我能背。”
宋羊知道程锋是怕自己闻到血味又会吐,但山路难走,他怎么好意思让程锋一个人负重。
程锋没同意,“走吧,去摘果子,你的筐就用来放果子。”
“要摘什么果子呀?”宋羊讲话还带着点哭音,但已经笑起来了,又变成那个性格活泼跳脱的宋羊了。
程锋尽力不去注意他兔子似的红眼睛,语气自然地道:“前边有一片石榴树。”
“啊,我喜欢石榴!”
“还有柚子树。”
“有柿子树吗?”
“有……”
这天晚上,累了一天的宋羊早早睡着了,程锋却没睡,他走进书房,点亮烛火,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案上的书,夜半时分,窗外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咕咕。”
推开窗,一只头上有一撮灰毛的白色信鸽站在窗台上。
程锋洒了一把鸟食,而后取下信筒,信条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庞病重,辞官归乡。二四相争,三家独大。
“庞”指的是庞令琨,权势滔天的当朝宰相,“二三四”则指的是太子之下的三位皇子。
程锋将信纸放到烛火上,明火一口一口吃掉纸张,丝丝青烟后,只留下了黑色的飞灰。
程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不知不觉弯月溜下了枝头,他始终没有睡意。
从先皇暻帝到如今的旼帝,庞令琨从四品小官到太子太傅再到两朝宰相,庞令琨不仅在今上的心中地位极高,备受官员们爱戴,在世家子弟、寒门书生间也很有人气——但并不包括程锋。
程锋原名关承锋,生母程茴是原工部尚书程海菁的庶女,嫁与其父关钿为侧室。八年前,新修葺的皇家宗庙坍塌,程海菁正是这项工事的主事人之一,被查出谋逆、贪污、谋杀等大罪,于是程家满门抄斩。
虽说罪不及外嫁女,但程茴也被关钿厌弃,他们被送往乡下的庄子,但走的时候只有关承锋自己,他原本是要等母亲的,最终却只等到了程茴在程家门外自戕的消息。没等他缓过来,才出京城地界就遇到暗杀。
死里逃生后,关承锋伪装身份四处流浪,几年前才在太子的帮助下定居大溪村,改名程锋。
当年的宗庙修葺是太子成年后主持的第一件大事,出了那样的差错,太子一直耿耿于怀,而太子的母妃与程家又有姻亲关系,太子因此被禁足,如今在朝堂上也始终不得力。
旼帝渐老,党争激烈,太子与三皇子势如水火,庞令琨辞官后宰相一职空了下来,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极力想往朝堂上安插自己的人,不过此番看来,还是三皇子技高一筹。
程锋从窗边走到书架上,抬手挪开书架上的一尊金鱼摆件,露出暗格里的两份身份文书。一份写着程锋,一份写着关承锋,一个代表虚假平和的面具,一个代表漆黑难测的伤心往事。
庞令琨离开那个位置,就意味着回京的时机到了。
当初暗杀他的人没有得手,后来他又遇到了一批又一批的追杀,多少次九死一生,才苟延残喘到了今日。
回京……
程锋从暗格里拿出一块内刻着程字的雕花玉镯,轻轻地,轻轻地摩挲上头的纹饰,半晌,才趁着夜风呼啸,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