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又入了冬,这几年朝廷连年都在打仗,连上林苑都不修了。新年自然也就过得敷衍了事,谁都没有闹腾出什么动静来,刘彻也就是安排了几个方士为王夫人肚子里的胎儿祈福,还想喂她吃一点民间秘方,号称是可以包生男胎的。要不是东方朔等人誓死阻止,说不定还真就被他喂进王夫人口里了。
陈娇对此也是很感到无奈,两夫妻私底下相处的时候,她罕见地对刘彻说了重话,“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你怎么会信?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真有神仙,会在乎荣华富贵,到你跟前来奉承骗钱?从始皇帝起,没有哪一任皇帝是不想着长生不老的,你觉得又有谁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刘彻被她问得无言以对,自己生起闷气,“以后得了道,我也不来渡化你……唉,娇娇,你别这么扫兴成不成?”
陈娇只好也不再提这件事,而是又问刘彻,“淮南王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倒是牵连颇广。”刘彻说,“你再也不会相信的,不知有多少大臣、列侯牵连进来,那个刘陵,能力其实一点都不弱。要是她生为男儿,说不定淮南王还真能造起反来。”
是的,这一年的朝廷因为淮南王谋反的事,实在是闹得鸡犬不宁,一百多个列侯起码有几十个被刘陵牵连,就连武安侯都被扯出来:据说当年连他都和淮南王眉来眼去暧暧昧昧的,直说淮南王才是继位天子的好人选。刘彻气得弹着竹简对陈娇抱怨:“那是我的亲舅舅——他这还好是死的早,放在今天,那就是族诛的大罪!”
就算是母族又如何?冒犯皇权,全家也就只有一个死字。就是现在,武安侯都去世那么多年了,盖侯一家也还是吓得闭门不出,简直不敢被刘彻撞见,免得又招惹起他的怒火来。
朝廷里这么热闹,后宫也不宁静,睽违多年之后,王夫人居然不负众望,为后宫中再添了男孩的哭声。这孩子和之前几个男孩比就要健壮得多了,现在都半岁多了,长得敦敦实实的,一点都没有夭折的迹象。刘彻喜欢之余,对王夫人自然也就更加宠爱。王夫人虽说还没敢恃宠而骄,但有个皇次子做宝贝,管陈娇要这要那的时候也更多了起来。陈娇自己还没如何,刘寿已经不胜其烦,陈娇只好把他安排到宜春苑去,免得他和王夫人生摩擦。就连刘宁,她也不许她去看弟弟。“不要给椒房殿惹上不该有的麻烦。”
也因此,小皇子都长到半岁了,陈娇也就是见了他几面,大长公主着急起来,频繁暗示陈娇,“是该把孩子收到椒房殿里来养了。”
陈娇却不置可否,母亲逼急了,她只说,“今时不同往日,阿彻很宠她,明知道不成的事,何必多提,反而惹得阿彻不快。”
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后宫,终于似乎掀起了一丝波澜,大王姬和李夫人等人,也增添了到昭阳殿走动的脚步,宫中也是多年没有经过事了,一时间竟大有风云诡谲之态。陈娇再怎么淡然,也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到了春天,她又和刘彻提出来。“宫里事情太多,烦死人了。我想要到长门园清静几天。”
陈娇是因为什么事心烦,刘彻不至于心中无数。他也确实颇为宠爱王夫人,就有点舍不得敲打她,可见到妻子面上隐隐带着的无奈和疲惫,心中不禁怜意大起,对王夫人的喜爱不禁就少了几分。他本想留住陈娇,可转念一想,又说,“好,那你也就只准去住几天!”
陈娇倒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得到许可,一时不禁露出微笑,又靠到刘彻怀里,和他温存了片刻,久久都舍不得分开。
去长门园的路上,她还特地绕到城里去看楚服——又去找隆虑侯、堂邑侯说了几句话:兄弟们也已经很久都没有进宫来看她了。消息送到宫里,刘彻不禁会心一笑:别看陈娇似乎娴静,其实私底下她野得很。这几年,带她出宫次数毕竟还是少了,难得出宫一次,就和小鸟出笼一样自在。
他等了一晚,第二天便将公事交付给丞相,想来近日边关也不会有什么消息送来,便带了几个从人而已——可惜没有韩嫣,韩嫣已经于去岁出镇洛阳——轻车简从,直奔长门园。
有几年没去文帝庙,刘彻就有几年没到长门园了,暮春时分,这里的爬山虎看着阴沉沉的,倒是没有夏日时到此的阴凉。不过陈娇惊喜的笑容足以补足,她几乎是扑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就扑进刘彻怀里,她说,“我才想你,你就来了!——怎么来了?”
“不是说了,”刘彻笑道,“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可一日无妇人,不可一日无陈娇嘛。”
他在夕阳底下看着陈娇,觉得陈娇的笑靥从来没有如此轻松洒脱,她搂着刘彻的脖子,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就把嘴唇压上来,在刘彻耳边轻声说,“我也一样,一出未央宫,我就很舍不得你!”
刘彻哈哈大笑,心甜意洽之余,便抱着陈娇直吻了下去,在众人说笑声中,他低声道,“娇娇,我好爱你!”
陈娇也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到了他肩上,久久都未曾抬头。她让刘彻直接把她抱进了屋里去,热情地拉下了刘彻的脖子,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瓣。表现得要比从前更热情、更投入得多了。
当晚,也不知是谁开头,夫妻两个缠绵之余,又还说了不少心底话。有很多碍于政治、碍于局势的安排,两个人都摊开来讲,刘彻觉得自己也就只有在陈娇跟前,才能够这么坦然了。他永远都不用害怕陈娇会不理解他,陈娇会不支持他,陈娇会选择支持自己的娘家,损害刘彻的利益。他说了很多心里的担忧,甚至还说了对刘寿的担忧,“阿寿心思太深沉了,有话不喜欢往外说,也不知道像谁……”
陈娇只是很认真地听着,又劝慰刘彻,“时日还多,慢慢教就好了。”
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又说起往事,陈娇很感慨,“一转眼,夫妻二十年了。”
回二十年,真是前尘如梦。刘彻摸索着陈娇的鬓角,想起来明天带着陈娇回京的时候,要带她绕到那处山林边上,为她摘一朵牡丹花。他要告诉陈娇,这一片林地他没有划进上林苑里,就是因为年年暮春,他都想着带陈娇过来载歌载舞,簪花而归。他觉得这件事,还是能令她快乐的。
他忽然间又觉得自己依然还是没有看透陈娇,不像是他身边的所有美人,二十年了,他还是不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而不快乐,又为了什么而快乐。
“娇娇。”他低声问,“还记不记得成亲之前,我来看你……”
没有得到陈娇的回应,他低头一看,才觉她已经趴在他胸前,睡得沉了。
刘彻就收紧了手臂,轻轻地吻了吻陈娇的额角,他心不在焉地想:是该敲打敲打王夫人,不要让她有不该有的念头,免得将来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卫青和霍去病很快就要回来了,总不成大功臣回来了,大功臣的恩人还比从前受更多的委屈。这对舅甥都是可靠、可用的人,淮南王之乱后,列侯的土地又集中到了朝廷手上,我可以……我应该……
不知不觉,他也睡得沉了。
结果陈娇还是不肯和他回去。
“我就住了一天!”她说,“才过了两个晚上!现在折腾回未央宫,没有几天又要去上林苑,舟车劳顿,太累了,不去。”
她就央求刘彻,“我知道你事情多,你要回去,但我真的很累……阿彻,你就让我在这多住几天吧,再三天,再三天我就回来——好不好?或者,再过十几天,我直接从这里去上林苑!”
刘彻看陈娇难得地露出了恳求之色,就算三十多岁的人了,依然还有少女般的娇憨,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改了主意。
“好吧,”还是有几分舍不得,“到了那时候,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十天后你就先去上林苑,我马上也就过去了。”
陈娇便笑逐颜开地将他送到了宫门口,趴在车边看他上了车,她笑着轻声说,“阿彻?”
刘彻又从车里探头出来看她。
陈娇从来都没有这么俏皮,这么没有皇后仪态,她翘着脚,双手扶着车沿,头枕在前臂上微微一侧,笑靥如花,竟有了几分青春洋溢,像是山野间的少女,她从怀里竟掏出了一朵还带着露珠的野牡丹,倾过身为刘彻别在了鬓边,她笑着轻声说,“你这个小坏蛋!”
一边说,一边解下车帘子把刘彻关回了车里,自己笑着回身跑进了长门园内。
刘彻不禁失笑,想要下马把陈娇逮回来,又觉得过分轻浮。他心不在焉地想:以后恐怕是要真的和陈娇多来长门园住住了,在上林苑里,她总是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是比较累……
回到宫廷中,他又被无穷政事,无尽美人给分去了心神,只是每天临睡前,想到今天还没有见过陈娇,心里就有微微的不舒服。过了几天,就派人去催陈娇,“陌上花都开了,这时候走风景正好,你也可以到上林苑去了!”
到了第七八天的时候,陈娇派人回信,言说今天上路。刘彻于是也就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去上林苑和陈娇会合。
他没有亲自去见王夫人——确实有些不大敢,而是派人送了口信。“这一次,你在未央宫好好养育皇次子,就不要过去了。”
帝驾在上林苑,未央宫里肯定是冷冷清清的,这和打王夫人关禁闭,其实是一个道理。王夫人当晚就吓得过来求见他,刘彻狠了狠心,没见。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还以为是王夫人闯宫来见,正欲火时,却见春陀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奔进屋内,一下就跪倒在了脚底。
“陛下!”他尖声尖气地说。“昨日、昨日娘娘回京路上,因遇阴雨,便下车避雨,在渭河边赏景。不料春汛水涨,娘娘脚下一错滑落山坡,当、当即就被水冲走……寻了一路,都、都未能……”
刘彻根本都没有听懂,他又问了一遍,春陀又说了一遍,他再问,春陀抱着他的大腿又再说了一遍。但他还是不懂,每个字的意思他都明白,但话的意思他没有懂,他反反复复的问,问到最后,春陀忽然嚎啕大哭,叫嚷起来。
“陛下!”他说。“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娘娘恐怕是……是凶多吉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