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个重担就交到了王云仙手上。账房里都是跟随他十数年的老伙计,王瑜料定出不了岔子,可他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貔貅的本事。
多事之秋,人心哪经得起考验?安庆窑担着得罪太监的名头,小神爷一病不起,貔貅趁势笼络,夏瑛暴死,更是水滴石穿,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把原本忠心的老伙计都套牢了,联起手来欺上瞒下。
王云仙和四六学做账不足一年,才刚刚入行,在一群千年老藕面前,他的那点心眼子哪里够用?阴阳账簿,都是他们玩剩的把戏。
等到他现账簿记录的数目和库房实际数目对不上时已经晚了。
安庆窑不仅被吃出一个大窟窿,还牵涉偷逃瓷税的大罪!
王瑜一无所知,可他作为堂堂家主,能凭“我不知道”几个字就撇清嫌疑吗?便是闹到县衙大堂上,账房里那些人为求自保,沆瀣一气,什么话不敢说?到时候安庆窑的老底怕都抖个精光。
王云仙头一回担事就惹下麻烦,又气又急,布下天罗地网去抓貔貅。不想动静太大,引来太监注意,到最后蝉没抓着,还被太监黄雀在后。
得了消息他第一时间回禀王瑜,父子俩心道完蛋,这回被太监抓了把柄,安庆窑不会有好下场了。谁知太监拿着罪证,竟高高兴兴地请王瑜去赴宴。
这宴怕不是鸿门宴,可王瑜哪敢拒绝?他问梁佩秋:“换做是你,你去不去?”
梁佩秋道:“去。好赖都要面对。”
“不错,死也要死个明白。世事多变,哪就这么巧?死六活着时,不见他有半个亲戚。人一死,亲儿就出现了,岂不怪哉?也是怪我大意,没有深想这一层。”
其实不然,大意虽有,得意更多。那时夏瑛大刀阔斧整治腐败,他借势百采新政大出风头,自以为攀上高枝,哪还顾得上贱民之死?即便他曾真心为四六叫过冤屈,可案子没头没尾,无疾而终,他又能如何?
他为自己的愧疚找到心安理得的出口,在“貔貅”出现后,自然多加照拂,以示主仆情深。
诚然,他虚伪过头。
如今,也算遭了报应。
那一晚在江水楼,安十九一边听着小曲,一边抚着玉扳指,姿态懒散地斜躺在香红软榻上,扬言要给他一条生路。
他听懂了安十九的意思,摆明太监有心化干戈为玉帛,就看他识不识趣。他提心吊胆地提起衣摆,移步上前。
姿态摆得够低了,安十九瞧着顺眼,胸口顺畅了方才说道,“我呢,也不想为难你,你替我办件事,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大人请示下。”
“你也知道的,自那徐稚柳一死,徐大东家就似失了神智,见天的跟我闹,偏底下人手脚干净,抓不到一点把柄。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个数年不曾打理窑务的废物,竟能在徐稚柳死后,还把湖田窑箍得跟铁桶一样。细想想,应不是他的功劳,而是那天杀的徐稚柳给我留下的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你说,要怎么做才能封住徐大东家的嘴,让湖田窑安生一点,老老实实为我卖命?”
到底是在景德镇经营数十年又极有民望的民窑大户,安十九权衡四下,不便贸然出面对湖田窑动手,只也忍受不了徐忠三天两头闹事,想给他来个果断。
这数月间,没了徐稚柳的掣肘,只一个初来乍到的夏瑛,安十九重又找回昔日场子,在景德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瞅谁不顺眼了,几天后这人的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河道、陋巷,荒野,亦或城门楼下当街示众。
都知道是他干的,私下里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谁敢冲到他面前指责?关上门只敢戏说“狐狸大王”罢了。
偏生“狐狸大王”算话本子里的人物,落不到实处,让他无处下手,只能以肃清治安等缘由,随便抓一些聚众的百姓泄愤示威。
夏瑛一死,更是民怨沸腾,满城风雨,也不知是谁捅到布政使司去。
上面亲自派了参政下来调查夏瑛暴死的原因。安十九计划周全,夏瑛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线索,要有,也只有溺死一个说法,任谁都查不到他头上。
可那参政是个妙人,查案之余还找个由头接见他,提醒他注意言行。
毕竟皇帝万寿,正是听取民意的关键时期,万一皇帝一时兴起,想要南巡亦或亲自接见江西民窑代表,就不怕那些刁民告御状吗?即便没有他们面圣的机会,谁又能确保不会有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到江西来?
末了又说此事左布政使已经知晓,作为地方最高行政机构,大人希望景德镇瓷业能恢复往日太平,不管是民政,还是财政,都要走回正轨。并且表示会留意他这个督陶官“徒流罪戴死罪”的日常表现,以便上报皇帝。
如此就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槌。安十九非常不痛快,可又不能拿对方如何。
布政使司管着整个江西地界,区区浮梁县衙、州衙只其中一处,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影响他的去留。往日人家没动他,不是不想,是不痛不痒,懒得和他个小马仔计较。
现如今也不知他捅了哪处马蜂窝,突然被蛰了个没脸。
他思来想去,还得认怂,必须给布政使司这个面子,是以好生接待了参政,陪着跑前跑后,亲自把祖宗送走,给夏瑛之死结案递了报告,并誓一定会好好表现,不给左布政使惹麻烦。
对方这才满意。
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处撒,恰好此时,有人递来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