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节奏
这孩子直截了当地向我提议。
女假使您对“美”有什么憧憬的话,您跟我一起去看看好了。
我我沉湎于对“美”的憧憬只在早上7点至8点之间……
女(更直截了当地)明天早上7点15分我到府上来找您。
今天7点40分光景,这孩子跟我已经伫立在帝国大厦之巅。俯瞰下面,数不尽的钢筋手臂伸向天空。在远远的地方,同一片天空缓缓地落向碧绿的田野和波光粼粼的海面,可是这片田野、这片海却似乎没有凌云的壮志。这孩子跟我都深感静观之趣。过了一会儿,我们坐了下来。
我我实在很感谢你。
女我知道您喜欢这种地方的……(突然,很精明地)……我也知道您会解释给我听的。反正您一定要向您自己解释的;也就是说,您会不会跟我用一样的方式从情感上把“这一切”铭记在心?
我假定说我解释不了呢?假定说我从情感上把“这一切”铭记在心的方式,完全跟你的不一样,那又怎么办呢?
女那正是我所期望的情况。
我我可以请教是什么道理吗?
女可以。第一,因为您假使解释不了一件事情,您常常会借助我去寻求支持、寻找证据或进行阐明。我是您的“头号证人”。这一点使我自视甚重,且以聪明自负。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差不多像收到一封来自戏迷的信一样。我相信我能
够帮助您的——这一次又何独不然呢?(从她的盼视之中,我感到骄傲和感激之情。不过,那很好地掩饰在她年轻气盛的挑衅背后。)第二,假使您对一件事情有不同的感觉,我们马上就会辩论起来——而我颇以为您从与我的辩论中获益不少。事实上,假使没有与我的辩论,我真想不出您还有什么办法。
她一定很快活。她今天发起了正面挑战。
我说不定我会虚构出辩论。
女这是一种极端困难而危险的办法。您可能会虚构不出,就算您虚构出了,这些辩论也不会是真的,不会使人信服的。一个人在自己的辩论中抱着偏见,这是人之常情。
我一个人对攻击自己的辩论抱着偏见,这也是人之常情。
女不错,不过这种偏见是激励自己获得的力量与信念的诱因,不是吗?
我在生活中是不错。在艺术方面,最爽快而最实际的回答也是不错——特别是在戏剧方面。
女是不是因为在舞台上,动作的对抗与冲突就是戏剧生命的基本要素呢?
我正是。假定说在《威尼斯商人》(TheMertofVenice)#pageNote#0第一幕里,安东尼奥要准时付一笔钱,改变他的宗教信仰,向杰西卡求婚……你不要笑。我讲的是正经话。不过这个例子夸张了一点儿。这里我又找到一个适当的:
“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
对我谴责,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真正的伟大不是轻举妄动,而是在荣誉遭遇危险的时候,即使为了一根稻秆之微,也要慷慨力争。”
这是《哈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场的台词。在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里,你随时看得到他埋下的那些提示演员的非凡线索。这些意思都很聪明地包藏在戏剧的文本里——而不是用各种各样自夸的手法去卖弄。从这两句台词里,你首先想到的是,你得到了一个最爽直的忠告:没有冲突便没有动作!
女这种刺激动作的冲突就是成功的剧本或表演的唯一秘诀吗?
我哦,不是的。这不过是理论的起点。就像刚学了ABC似的。在戏剧方面,我叫它“做什么先生”(Mr。What)——假使离开了它的同伴“怎么做”(How),它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人格而已。只有等到“怎么做”登台以后,一切才开始发生。动作的冲突固然可以在舞台上呈现出来,不过也就到这一步了,以后只能被动地等待这个问题得到解答:“剧本的主题是什么?”单就此种情形而言,这不是戏剧。可是同样的冲突又可以通过意料不及的自然流露,凭借计算不到的一时冲动去创造出来,使观众设身处地地陷入一种对冲突的一方或另一方抱着强烈认同感的狂热状态。它逼着他们在冲突中追寻
自身生活的踪迹,兴奋地找出他们自己的答案。这才算是戏剧。所以戏剧的秘诀并不在于提出“剧本的主题是什么”,而在于陈述“主题面对无数的难关是怎么样坚持到底或者半途而废的”。
女您提到“意料不及的自然流露和计算不到的一时冲动”,自然是指演出本身的情形吧。您一定不是指案头工作和下地排练的时候吧。因为您常常对我说,灵感和自然流露是思考和实践的结果。
我我仍旧相信是这样。我谈的是演出本身的问题。
女好的。现在我要您解释给我听。我们站在帝国大厦的顶上——我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为什么会静默下来,感到凛然,不知所措,又感奋不已呢?这里的视野固然不凡,可是并非意料所不及的。我没有亲眼看到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从千百种照片与新闻短片中见到的。我曾经坐飞机飞过曼哈顿上空,而且,我住在23层楼的顶层。这景象我以前就看见过的。为什么它给我的印象还是这样伟大呢?
我因为这又与那个奇妙的“怎么做”有一点儿关系。
女您口口声声都离不开“怎么做”。我真有点儿嫉妒。
我你嫉妒好了。让我把“怎样做”与“做什么”的截然不同的方式方法讲给你听。“做什么”会把你从纽约那鼎沸的、叫嚣的、嘈杂的、争吵的街头带到帝国大厦1层的窗前。他会
推开窗子跟你说:“孩子,这就是这一座102层的大厦的1层。你看得出,这层跟通常称作街面的那层之间,只有一点点差别。不多不少20英尺#pageNote#1。你听见的是同样的嘈杂的声音。你看见的差不多是同样的风景。你看见下面蠕动的人群也不觉得离得很远。咱们上2层吧。”
女(骇然)什么?
我“做什么”会回答你“到2层去,孩子”,话音未落就上去了。现在你到了2层。高度既然略有不同,视野也随之略变。于是“做什么”便给你做出适当的解释,把你领到3层、4层,一直到102层……
女哦,不。请您原谅我。他不会带我到4层,也不会带我再往上去了。
我“做什么”是要坚持到底的,我绝不哄你。
女这倒没有关系。一到了3层,我就轻轻地抓着它的脖子,把它推出窗台,丢到“通常称作街面”的那层。落幕。
我不过,假定你愿意跟着他走完这102层呢?那时候在这种美景之前,你设想当时的情感又是如何呢?
女我推想当时什么情感也不会有的。
我为什么?又有什么两样呢?咱们不妨看看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同。你会按部就班地一步步爬上去。你随时会知道你到了哪里、到了多高。你意识到风景的渐变。事实上,你对这个非凡的建筑的每个细部都会了然于胸。为什么你倒以为什么情感也不会
有了呢?
女我实在不晓得,我只是不喜欢这个想法。
我我可否请“怎么做”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呢?
女请吧。
我我们被带到了街头。全城的人都在为工作而奔波。不,不仅如此。人们都在蜂拥奔向谋生之地,追寻有“工作”可做的地方。“工作”可以使城内的每一个人有饭吃,有屋住,白天怀着希望,晚上可以安眠。这些之于他们,正好像黑珍珠之于潜水者一样珍贵。人人心里都怕误了打卡时间,把饭碗丢了。他们的步履、姿态、表情、谈吐之间,都有种可怕的紧张。多少分钟要赶多少路,都是精打细算过的。人们不能停下哪怕一秒钟,把自己的狂乱奔走跟太阳或风或海的平稳移动比一比。人人都想壮壮自己的胆,所以都虚张声势、高谈阔论、强颜欢笑。
好像还嫌这许多表现不够似的,一切你想得到的发声装置都在鞭打人们的耳膜。铆钉、喇叭、铃铛、摩擦的齿轮、尖叫的刹车、哨子、锣、汽笛——似乎都在以稳定的节奏呐喊着:“上班去——马上。上班去——马上。”它像音乐中的24拍似的无休止地反复——音量越来越大。我们就是这节奏中的一部分。我们走得更快了。我们呼吸得也更快了。无论你对我说什么话,你都像无线电信号似的一闪一闪。我也用同样的速率回答你。后来我们到了帝国大厦的门口
,我们发现自己在挣扎。我们要让自己从街头的臂膀、腿、面孔中挤出来,跑进楼里去,真是不容易。这不免要费点儿气力,可是我们总算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