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凤不大?信,她今天是有正事去了表姊妹家,隔壁的二郎庙。子虚村的村小成了危房,过年一场雪把墙头压塌半截,幸亏没伤人,但镇上通知不准再办学,这里的孩子,暑假开学得换地儿念书。最近的,要数二郎庙,约莫三四里路,那儿的小学还有百余号学生。听教?育局的意思?,即便那房舍不塌,也要撤校合并的。
为什么要去表姊妹家呢?有一样事,杨金凤思?量老长时?间了。她的本事,只?在跟豆子庄稼打交道,碰上个硬茬,她就断了,脆得不堪一击。她一天天老去,眼要花,背要驼,指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她给捉了去,谁好说呢?可小的还那样小!杨金凤日夜难安,一想到小的,脸跟月亮地一样惨白。
表姊妹的小儿子成家多年,不能生育,前两年跟她商量想把棠棠过继,趁
孩子小,不记事。杨金凤是不肯的,再苦再难,没有把孩子给人的道理,又?不是三年饥荒,她不信自己拉扯不大?两个孩子。
可日子有叫人低头的法子,恰巧村小倒了,这八成就是天老爷的意思?,杨金凤越思?量,越觉得是天老爷的意思?,天命不能违。她夜来?没睡,坐了一宿,等明月背起鸡笼跟人一走,才撩起褂襟子,在眼角按几下,牵住棠棠的手往二郎庙去了。
人家里不差,新拉的院子,水泥地锃亮,两口子见了棠棠热乎得很,一会儿叫吃糖,一会儿抱着玩儿。人也不在乎是男是女,只?要是个孩子,都金贵得很。杨金凤问?棠棠喜欢表叔家不,棠棠喜欢。
喜欢就好,杨金凤心里重复这句话。事不能太急,得有个缓坡下车,叫棠棠先一周五天念书在人家里住,周末回来?。她在人家里是享福的命,慢慢熟了,跟人亲了,那才好办。
棠棠什么都不知晓,明月也是。
杨金凤没打算跟任何一个人说,三四里路,平日哪在话下?一抬腿的功夫就能到,今儿个走回来?,一身的力气都泄了去。
是晚黑饭的点?了,明月贴了死面?饼子,腌的洋葱,又?盛两碗杂粮稀粥摆门口八仙桌上,喊杨金凤跟棠棠吃饭。
杨金凤眼袋耷拉着,像是豆子一夜就叫水给泡大?了似的。
“我咋听说,你?领人往家里来?买的鸡?”
明月就知道人会议论?,因为李秋屿开着黑色的小轿车。
“到晌午头都没卖掉,最后才等来?个城里的想要,他?开个车,回头鸡拉人车上咋好?”
杨金凤批评说:“你?胆子也太大?了,小妮子把个男人往家领,家里没个大?人,你?是缺心眼吗?”
明月替李秋屿说话:“我找二婶子了,她给我搭把手褪的鸡,这人心好,去年买过我风铃,今年巧了才在花桥子碰见,看?咱鸡卖不出去,人心好才买的。”
杨金凤很严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小孩知道个啥?”
明月心道,我就知道,她明面?不忤逆奶奶,只?说:“你?去问?问?亮大?爷,还有三官村的朱兴民,他?们能识人吧?”
“识啥人?他?俩认得这人还是咋?”
“他?还要了朱兴民的菜,朱兴民块把钱就能卖,他?给五块,亮大?爷说这人仁义。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冯建设那样的狗玩意儿。”
明月骂完,把那二百块钱也一并给了杨金凤,杨金凤一听是这人私下放的,便说:“往后要是再遇着,还给人家,该是多少是多少。”
这二百块,杨金凤拿红手绢包了,压席子下。
五月一来?,农忙也就跟着来了。大地照旧变幻起颜色,月亮升起,极大?极黄的悬在麦子上头。是夜,明月在寝室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了,她枕着那声音,这数月来?,她突然变得轻巧了,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叫什么力量给挪开了,不再那么要紧。
她重新投入到学习当中,非常有激情,像久旱的庄稼得了丰沛的雨水,疯了往上长。同学开起她玩笑,都在说,李明月八成上了化肥,有劲得很,明月心道这个话妙哩。
大?约是路边开始晒麦子的时?候,邮递员上门,交给杨金凤一箱子东西,打开来?看?,也认不清什么是什么,只?晓得是学习用的。她那时?胳膊还不算好利索,但不能再歇,慌慌地骑三轮车到镇上找明月。
同学围着明月看?,他?们的学习资源少得可怜,要靠老师,尤其是理科和英语,老师们要趁不上课的空闲抄上一黑板。要么,到县城里批发?两块钱一套的卷子,一分钱的回扣都没有,还得搭路费。
谁也没见过这么多习题集,簇新簇新的,上头盖着新华书店的红章。新华书店无疑是神?圣的,县城才有。小盒子里装着个银色的玩意儿,同学们不认识,问?明月是什么。
“我不知道。”
“谁寄给你?的你?不知道啊?”
这东西掂手里不重,很小巧,张蕾没凑这个热闹,同学们觉得她见多识广,便带过去让她认,张蕾歪着眼睛看?过来?,说:
“这是p3。”
她也有一个,是过年的时?候妈妈从?苏州带回来?的,她从?不往学校带,怕丢,也怕有人管她借,里面?其实只?有几首歌,放假的时?候翻来?覆去听。
李明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张蕾吃惊,镇上的同学最多有个随身听就很了不得了。张蕾觉得不舒服,像被人冒犯,李明月的家境是不该有这种东西的,这种高级的,本只?属于她的独特的东西,李明月也有了,令人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