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巨鹿,乃是位于邺城正北的军事重郡。
过了这一段,就将进入中土与北地参差的势力范围。
眼下的情势,显然已容不得他们继续留在邺城,李明夷做出离开的决定他们并不奇怪。可万万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不打算渡河南下,反而想要冒险北上。
眼下大战虽未爆发,局部的摩擦却在不断升温。黄河以北的几大城池,即将成为三家争鸣之地,并不见得比邺城安全多少。
“原来如此。”马和一捋胡须,却如领悟了什么,连连拍手称好。
阿去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这老道,又打什么哑谜?”
“呆子。”对方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笑道,“你寻常上山抓兔子,若一把失手,又该往哪里去追?”
“当然是往兔子的巢穴里头……”阿去哑然停住了声音。
如此一类比,道理显而易见。
叛军能搜到这里,必是对谢望的身份有一定的掌握,抓捕不成,肯定会重点留意南下的关卡。
到时候,即便有腰牌和阿使德里这个人质,想瞒天过海地渡河,恐怕也不是易事。
相反,出其不意地北上,倒更可能被他们钻出空子。
可当真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河北诸郡,他们这群异乡的客人,又有何处可以依靠呢?
这个问题,阿去再傻也不会在敌方人物的面前问出来。他抿了抿唇,姑且把拳头按住。
“人活着,才有机会看见明天。”见阿使德里态度松动,李明夷点到为止,留给对方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路走哪边,阁下自己决定。”
对方冷然注视着脚下漆黑的土地,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下一步的动向确定,生徒们立刻收起渡过劫波的松懈,以最快的步伐回到医署中,收拣起必要的行李。
福气,药品,还有那蓝皮少年带来的银制器械,被衣物掩盖着,装进包袱里。
其余带不走的杂物,则被锁进地道,等着有朝一日被重启。
“李郎,现在你可以告诉马某,咱们究竟要去哪里了吗?”众人忙活的关头,马和实在忍不住好奇,拉住李明夷的袖子小声问出来。
对方不答反问:“马兄还没解释,为什么要回来?”
聪明如马和,银钱到手,早在三天前就该一走了之,走得远远的。
“这个嘛……”马和含蓄地微微一笑,自知敷衍阿去的话骗不过这人,也抛给对方一问,“李郎,你相信造化吗?”
李明夷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但那表情,显然并不算肯定。
见此,马和将一双长袖往上抖了抖,正色道:“所谓医者不自医,算卦不算己。可马某始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捡到那燕军军医的时候,他只高兴于踩到狗屎运,后来遇上迷路的双木,他反倒有些不解了。
怎么老天爷总在他要走的时候横插一脚?
这个问题,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头,令他抓心挠肺地好奇,非得找出答案不可。
看着对方脸上难得一见的纳罕神色,李明夷反而觉得有些多虑——不管怎么看,一个能在茫茫山火中一路乱跑脱身的人,还能遇上什么巧宗都不算稀奇。
对方这种自带的逆天气运,他实在没有深究的兴趣,接下来才是真正想问的:“那如果没有遇到双木,马兄还会选择回来吗?”
一听这话,马和先是一愣,接着如洞察到什么般,挥挥手打发对方难得一见的矫情:“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既然老天爷让我遇上你这凶……兄弟,必是要我救你于厄难当中。李郎,你就别多想啦!”
老天爷?
李明夷仰首望向深黑的夜空,那股隐约若现的预感再次萌生在心头。
也许在这大千世界诞生之初,人类的命运已经被宇宙书写。他们就像画纸上的一个个小人,按照既定的步伐,不断向所谓的未来奔去。
可假如在那穹顶之上,真有跨越次元的高维生物,看着这些一成不变的故事,不会觉得太无趣了吗?
他的这番沉默,马和只当做是害臊,并没放在心上,一叠声催促道:“李郎还是快告诉马某,咱们动身去哪里吧?”
这回,对方终于不卖关子:“过了巨鹿,再往北走,到九门郡。”
“九门?”马和张着手掌往北望去,疑惑地揪起眉毛,“马某记得,那处原是史思明的驻地吧?怎么,你有亲友在那里?”
夜风撩过地面的野草,卷起衣衫的一角。
李明夷收回浮动的目光,徐徐迈开步伐。
“那里有一位我所认识的周姓里正,我想,他会愿意暂时收留我们。”
夜阑深静。
山影笼罩的古旧建筑物中,不时有人影掠过,窸窣的脚步代替了明亮的灯烛,踏遍这间医署的每个角落。
在其背后的佛塔高层,身穿白衣的青年正拧着毛巾,为掩在暗影中的人擦去渗在脖颈上的汗珠。
吱——呀,腐朽的木板被踩出声响。
忽然的声响,令林慎下意识绷紧了肌肉,警惕地朝前望去,直到听见一声耳熟的“小林师兄”,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扬手招呼:“下面如何?”
“燕兵已经被吓跑了,是马道长救了我们!”一路小跑上来的生徒,提及此事,脸上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李郎和我们商议好了,要连夜离开这里。牛车已经备好,林师兄,你再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走的吧。”
话一出口,便听一旁的草席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躺在上面的人挣扎着仰起脖颈,竭力发出沙哑而低微的声音:“……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