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的瞳孔忽然一震。
凛冽的风夹着细雪,吹进他的眼睛,他却一眨不眨,不可置信地看着远方。
但他穷尽目力所及,看到的也唯有黑沉的天空和苍白的大地,在提前到来的寒冬中,如一双张合上的大手,将人间遮盖。
延迟性脾破裂(二更合一)
李明夷回到解尸房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严寒仍未退去。
埋头干活的张敛似乎也没预计到会突然降温,身上仍穿着那件单薄的青色衣衫。他自己倒是不畏寒,不过考虑到气温太低时刀刃易折,便点了盆炭火放在门口。
见李明夷踏着薄雪回来,他顺手招呼对方坐下烤火。
雪后安静的夜中,空气中唯有木炭燃烧的毕剥之声,李明夷靠在门框上坐下,仍在思考谢照所说的那句话。
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张敛倒有些纳罕:“可是官医署中有出什么事了?”
他打了个呵欠,接着道:“你若想去那里做事也可,我看王公很看重你,也算个好前途。”
这些日子李明夷在官医署和验尸房两头跑,张敛看得出来他还未放弃从医。他倒不计较自己的人被挖走,只怕李明夷不好意思张口,所以主动提了出来。
“不是。”但也不能说官医署里没出事,李明夷有些迟疑,“我在想,今天小谢郎说郭公坠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既然谢照能开诚布公地告诉自己,这件事便算不上秘密。张敛是州府的公职人员,或许能知道些内情。
郭公说的是陈留太守郭纳。张敛对这个消息倒不惊奇,注意力仍集中在眼前的尸首上:“我也听说了,郭公在城外乘马时不小心跌伤,大概马是踩到了哪里的兽夹吧。”
话虽这样说,他的眼中也浮出一丝疑惑之色。
且不说太守出行为何没有随从检查沿路的安全,这位郭太守素性低调持重,并不是爱宣扬的人,怎么这回坠马的事倒闹得人人皆知?
李明夷也没想到连大门不出的张敛都知道此事,更加觉得事有蹊跷。
不过张敛对顶头上司私事的兴趣还不如眼前的尸首,想了想道:“也可能郭公任陈留太守不久,所以不太熟悉这边的地形吧。”
他的这个假设,倒是勉强解释得通。
见对方兴致寥寥,李明夷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只能祈祷这个意外和他联想到的历史没有关系。
同一时刻,太守府。
王焘正专心致志地为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郭纳诊脉。
昔日沉稳如山的太守而今却显出垂危之态,沾着虚汗的眼皮无力地闭拢,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如何?”见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博士越发沉肃,站在一旁的谢敬泽不由更加紧张。
王焘收回手,看了眼陷在软榻上虚弱的病人,略作思忖道:“老夫去书房写方。”
谢敬泽猜到有些话他不愿当着太守本人说,于是吩咐左右照看好郭纳,自己则跟了过去。
“敢问王公,太守公病势究竟如何?”
到了书房,就只有谢敬泽、王焘及一同跟随的裴之远、谢望四人。事态紧急,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王焘坐在灯下,刚提起了笔,又徐徐将之放回架上。
他似乎也有不解之处:“坠马难免受些外伤,幸而太守公只伤及小腿骨骼。老夫担忧的是万一五内受损。但依刚才诊脉看,病人脉速而有力,不像失血过多之征。”
这话说得已经不算委婉。
只是一些外伤,实在不至于让郭纳看上去如此虚弱。
谢敬泽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随即看向裴之远,客气地道:“看来太守公伤情复杂,为免病情有变,能否请博士亲自看顾?婴城。”
他吩咐谢望:“天寒雪重,你陪同博士。”
裴之远和谢望交换过一个眼神,知道接下来的事不是自己可以听的,便拱手告退了。
直到此刻,谢敬泽才露出焦急之色:“太守公究竟是否有性命之忧,还请王公明示。”
现下只有他们二人,王焘也不再卖关子:“伤了腿骨,若不续接,便只能躺着静养。但目前来看,并不危及性命,谢公可以安心。”
听到这话,谢敬泽不仅没有露出放心的表情,眼神反而更加凝重。
王焘言外之意,郭纳的病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严重。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位太守公刻意以病重示人,以避开某些人或事。
他委实不愿意用这样的想法去揣测自己的司长,更不希望事实如此。但为官三十年,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次的事情远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见他不语沉思,王焘也能猜出部分隐情。谢敬泽连自己的儿子都清退出去,肯定不止为谈郭纳的病情。
果然,漫长的沉默之后,谢敬泽终于开口。
“王公可认识太原太守杨光翙?”
王焘颔首:“他曾拜会过老夫,所以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请老夫为杨相诊病,不过洛阳路远,便作罢了。怎么,此事和他有何相干?”
谢敬泽的目光笔直地投来,低沉缓慢地道:“就在两天前,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手下的将领何千年、高邈二人以拜会之名前往太原,当场劫持了太守杨光翙。这群贼子竟然将他带去数百里外的博陵……斩首示众。”
最后四个字一出口,便是沉稳如王焘也陡然一震。
谢敬泽眼神中更有一分唇亡齿寒的悲切:“杨光翙虽是宰相党羽,可究竟已官居太守,乃国之重臣。突厥人实在肆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