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非是要指責自家父母,對於生養他的二老,他感恩和愧疚還來不及。
他想指責的是當年的自己,不光給杜譽添了許多麻煩,也讓爸媽後半輩子的心境不復平靜。
每每回想起那些年的光陰,趙捷都會恨鐵不成鋼地對自己說:狹隘的孩子啊,確實是吃飽了撐的。
可當時的他不會這麼想。
年輕人尚未學會如何圓融地和稀泥,如何讓不同觀點與立場的人巧妙地求同存異,他覺得自己只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麼對不起父母,要麼對不起自己和已經招惹來的杜譽。
不幸的是,在當時的他眼裡,二者之間無法雙贏,完全沒有彌合的餘地。
不幸中的萬幸是,他身邊的人是杜譽,那人的經歷見識都遠多於他,讓他不至於走太多彎路。
天完全黑了,趙捷走去打開燈。
「以前我師父在世時,省京劇團給他分過房子。後來他自己不要了,搬出去了,我們就住在平原街,那是他祖上的老宅。倘若你結個婚,分到的房子肯定比這宿舍條件好多了。」
「就為了這個去結婚?那是坑害人家姑娘。」趙捷依然在反駁。
對於這個在道德上完美的理由,杜譽卻並不像以往那般由著他說:「小伙子,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需要有愛情才願意結婚。你見過多少這人間的疾苦?那些風餐露宿、顛沛流離、寄人籬下、朝不保夕,你都見過嗎?婚姻是一種生產關係,很多人結婚都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甚至是為了能活下去、能有一口飯吃。愛情實在是太奢侈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想結婚,就不要拿子虛烏有的旁人做藉口。」
杜譽方才說得對,每每說起這個話題,他們二人總是不悅。
趙捷有點生氣:「你要是真的不想和我在一塊兒,請你也不要拿別的事情做藉口。」
杜譽笑道:「我跟你交個底,從個人情感的角度來說,我挺喜歡你的。」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表白,趙捷實在是猝不及防:「那你為什麼……」
「我不能讓你為了我跟你父母作對,這對你沒有半分好處。你不需要考慮我,我早就沒了爹娘,他們生前也並未期待過我結婚生子,我怎麼樣都沒人管。」
彼時趙捷的腦子裡一團漿糊,以至於連杜譽言語中出現了「父親」這一反常的角色都沒注意到,只是自顧自地說:
「我懇求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你這樣和拿著刀子剜我的心有什麼區別?我發誓,我這輩子絕不做無情無義的人,對我爸媽如此,對你也一樣。我就要你這一個,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換。」
趙捷不知道杜譽信不信,十幾年後他特意問過。杜譽告訴他,其實當年自己是不信的。
早就不是小年輕了,熱戀時對方海誓山盟的甜言蜜語聽聽也就罷了,這世上前腳說完後腳就忘了的難道還少麼?
可是後來趙捷竟真的說到做到。他說杜譽,我永遠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就像人家結婚誓詞裡說的,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無論健康還是疾病,我都會陪著你,永遠陪著你。
在1986年的秋天,趙捷想,倘若杜譽是個女孩,倘若他能年輕十幾歲,倘若他與陳合英沒有那些過節,放在自家父母眼裡,都是最合適不過的結婚對象,大抵自己還高攀了他。
即便不談物質條件,他待人真誠、做事勤勉、行事謹慎,與我心意相通、志相投,又是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熱心善良的人,我也極願意和他在一起一輩子。
可他呢?他到底是怎麼想的?
杜譽默然良久才說:「好,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誰也不提了。」
趙捷望著他,心裡又酸又苦:「你愛我嗎?」
「這不是廢話麼?」杜譽哭笑不得:「我如果不愛你,為什麼要跑到這裡來陪你說這些無聊至極的話?」
「可我覺得你的愛太理性了,我從沒見你為我吃過醋,你很多時候就像關照一個晚輩一樣對待我。」趙捷背過身:「算了,是我要的太多。你肯答應我陪著我,我該知足才是。」
杜譽嘆了口氣,走到他身後攬住他的肩膀:「小趙,你別多心,更別妄自菲薄。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值得所有你想要的東西。」
對於這個回答,趙捷當時是有些失望的。但他說:「嗯,你也放心。我不能白得了你的好處,總有一天我會還給你的。」
趙捷想:我堅信我要做一個能與你同享樂、也能共患難的人。
杜譽笑著打量他:「行,我等著。」
「你少瞧不起我。」他的視線讓趙捷開始氣惱。
「別想那麼多啦。」杜譽轉身從布包里拿出一瓶酒:「小伙子,明天是周末,陪我喝一杯吧?」
趙捷很驚訝:「你什麼時候買的?」
「上午。當時你正在專心致志地收拾東西,連我出去了一趟都沒注意。」杜譽打開酒瓶倒了一小杯遞到對方手裡。
「我試試。」年輕人接過酒杯:「是你非讓我喝的,出洋相了可別怪我。」
趙捷的酒量是真不行,兩杯白酒就放倒了,腦袋暈乎乎的,連路都走不穩。反觀杜譽卻仍清醒無比。
對於後者來說,啤酒相當於飲料,白酒的後勁兒雖然有,但不多。
趙捷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杜譽坐在自己身邊,手裡拿著一本《紅樓夢》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