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捷的心情很複雜,他走進臥室,看到床頭柜上放了一板不知道是否對症的感冒藥,玻璃杯里僅有的半杯水已經冷了。
杜譽嘆了口氣:「你別管,小毛病而已,扛一扛就過去了。誰還沒有個感冒發燒的時候?」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草率地對待自己?」
杜譽一怔,走到床邊坐下:「你知道的,以前是因為心情不好,沒有照顧自己的心思。」
這句「心情不好」聽起來很委婉,趙捷知道如果實話實話,應該是「心情極差」。
「現在呢?」他問。
「至少能睡個安穩覺。」杜譽望著他:「其實自從認識了你,你把我拽回省京劇團,我的生活狀態比以前好了很多。」
趙捷的心開始難受,但他知道無論自己多麼痛苦,其中折磨大概也遠遠比不上對方曾經承受的萬分之一。
他走上前抓住杜譽冰冷的手,發覺對方手心正在不斷冒冷汗,他試圖把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你情況最差的時候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五天吧,還是六天,幾乎沒怎麼合眼,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杜譽眯起眼回憶:
「當時給我師父辦完了簡單的葬禮,我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什麼都不想做,打不起精神,只能一直在床上躺著,不吃不喝也不睡,滿腦子全是我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從我母親到我師父,再到陳合英。」
「後來有一天清晨我想起來吃點東西,結果一站起身就昏了過去,再清醒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我一個人躺在地上,頭痛欲裂。四周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那時候我想,如果我就這麼死了,估計要等到屍體發臭才會有人知道,然後把我送去火葬場。」
杜譽這般說著,語氣沒什麼起伏,就像是在轉述旁人的經歷,而自己不過是個作壁上觀的冷漠看客。
趙捷緊緊攥著他的手:「你快躺下,我來照顧你。多休息,病才能好得快。」
說罷,不等杜譽作何反應,他起身拿起床頭的玻璃杯,出去倒了一杯溫熱的水。
趙捷重回到臥室的時候杜譽依然坐在床邊,桌上檯燈的亮光把他清瘦的輪廓描摹在身後的白牆上。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笑了:「先放在那邊吧。」
望著他的臉,趙捷忽而一愕。
許多年後他回想起曾經的日子,發現鬼使神差似的,那好像是他的心在安定了數年之後又一次不知所措。
趙捷一瞬間覺得他很害怕失去對方,不同於往日對杜譽可能離開遙城的擔憂,此刻他害怕杜譽就這樣融進光影里,上窮碧落下黃泉,三千世界再也找不見蹤跡。
或許這正是親密關係里奇怪的直覺。
「你怎麼還沒躺下?」趙捷把水放下,扶著他躺倒又給他蓋上了被子:「感冒再小也是病,別不當回事兒。就這麼捨不得休息嗎?」
被人關心照料的滋味確實不錯,杜譽沒再與他對著幹,而是順從地喝了水。
「明天要是再不退燒,咱們就去醫院。」趙捷幫他掖好被角。
「我不想去。」杜譽表示反對:「明天是元宵節。」
「元宵怎麼了?生病還管節日?醫院裡365天都有人值班,過節重要還是身體重要?」趙捷不滿:「我求你惜命一點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辦?」
他這話一出,杜譽皺起眉頭:「我年齡比你大了八歲多,保不齊哪天就走在你前頭,你還能不活了嗎?」
趙捷被他說得一陣恍惚,猛然想起他在幾年前仿佛也這麼問過:我怎麼給你盼頭?
「哎呀,你想得可真長遠。」年輕人心中不滿:「快別說話了,費精神費力氣。趕緊睡覺。」
「好啦,你別這麼緊張,現在日子這麼好,我當然會惜命。」杜譽笑道:「你看,我早就把煙戒了,現在一日三餐都按時吃。」
2o22年。
草率地對待自己。林績想,如今自家師父過日子的態度與當年的杜譽又有何區別?
「所以杜師叔祖從那時起身體就不好了麼?」他問。
趙捷搖頭:「那次確實是普通感冒,只是一個小插曲。他不放在心上,我也以為他沒事。」
林績糾結片刻,終於鼓起勇氣:「當年的訃告只說他是因病去世,他到底得了什麼病?」
「尿毒症。」趙捷說:「他本來就不是身強體健的人,再加上母親和周榮璋老爺子去世的悲痛、對我師父的恨意,以及多年來不間斷的勞心勞力、寢食難安,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他嘆了口氣:「我遇見他太晚,即便用心照顧了他幾年也於事無補。可我當年不知道,我太年輕了,什麼都不知道。」
「師父,您別自責,這不是您的錯。」望著眼前的老人,林績心裡很不是滋味,試圖寬慰道:「您已經盡力了,不會有任何人責怪您。」
「是,我盡力了。」言談至此,趙捷終於把自己多年來的心病和盤托出:「從那之後我才切身感受到我是多麼束手無策,即便痛徹心扉、痛不欲生,我也沒有一絲一毫改變現實的能力,我留不住他。可這件事杜譽在很多年就明白了。」
人力有限,世事無常,就像這水裡的月亮,抓不住,看不透,隨波而逝,常常讓人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