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如玉滿臉溫情笑意,心中卻一聲接一聲痛罵:不懂裝懂、阿諛奉承的軟骨頭!
他突然看她像只軟趴趴的癩蛤蟆,失卻捉弄興致。
卞如玉指尖暗摳扶手。接下來走走停停,都懶得張嘴,一路默賞。魏婉亦步亦趨,也只動眼睛,不動嘴巴。
其實她很想噎卞如玉一句,不喜歡你收藏它們作甚麼?
可惜奴婢的命不是命,她不能言。
繼續看了整整兩面牆,驀然回味,她漸漸覺得卞如玉話雖然輕狂,但也有幾分真理。
卞如玉在某幅老道倚石,荒山野嶺的水墨畫前定住,終不得不重分雙唇,硬著頭皮笑道:「姑娘喜歡的《雲遊圖》。」
魏婉心道:不是我喜歡,是你喜歡所以我不得不喜歡。
面上學卞如玉,一雙手稍稍抬起輕顫,顯得格外激動:「奴婢神往經年,沒想到有生之年竟有機會得見真顏。」說著屈膝,「多謝殿下,今日讓奴婢得償所願!」
「這幅畫本王也甚喜歡。」卞如玉笑,曉得這時該去扶魏婉,卻不想觸碰,於是裝出知禮克制,糾結少傾,虛虛抬了下手、魏婉站直時抬,與卞如玉目光空中交匯,皆是一楞,明明一個「愛」屋及烏,一個虛與委蛇,都在夸《雲遊圖》,卻雙雙從對方眼底瞧出了一份「此圖泛泛尋常」。
極不真切,都覺自己晃眼,看錯。
卞如玉偏頭望向《雲遊圖》旁,剩下的最後一幅,也是唯一一幅不那麼討厭的橫幅白描。
「姑娘識得此畫麼?」
他對魏婉的姓名始終不上心,懶得改口,直接用「姑娘」帶過。
魏婉挑眼帘細看,這副畫總共只用了一筆墨,從頭到尾,勾勒起伏山巒,而中間的枯筆斷墨留白處,則似覆山積雪。她旋即憶起一段畫界佳話——兩百年前,高祖御宇封疆,取北荒百蠻之地,收復那日,連綿的雪雨忽然放晴,高祖心情大好,命兩位畫院魁繪製初晴雪景。
其中一位是青綠派,留於北疆,對山照雪,臨摹月余,而另一位白描派的畫師俞文初則隨高祖返京,途中不鋪紙,不磨墨,不動一筆。
高祖好奇,俞文初遂稟道:「臣無粉末,並記心中」。
既抵京師,三百里雪景一日而畢。
此刻眼前這幅,應該就是俞文初的《霽雪圖》。
神往已久,卻已失傳兩百年的真跡陡現於世,魏婉心潮澎湃,上下來回端詳,俞大家筆下的每一個細節都看不夠,密疏間盡顯形而上的神韻和骨氣。
她不僅忘記回答,且因為激動時不時眨眼,卞如玉睹見,誤以為魏婉是答不上來心虛。
藺相調。教得不怎麼樣嘛……
他忽又有了興致,心情也重變好,還生出一石二鳥的計:「這是俞北海的《霽雪圖》真跡。姑娘既然愛畫,賞畫,想必也擅作畫——」卞如玉主動告知,徐徐勾唇,「本王貪心,想求一副姑娘的畫作。」
魏婉沉浸大家白描,聽他點出《霽雪圖》,便下意識點頭,俄爾反應過來,後面還有一句懇求。
她側看向卞如玉,一站一坐,兩兩對望,卞如玉笑道:「既然姑娘答應了,擇日不如撞日,眼下天色尚早,可否為本王著墨?」
魏婉沒想給卞如玉作畫,但也不懼,收神應聲:「好。」
卞如玉的嘴角正不自覺再揚高,卻聽魏婉續道:「奴婢貪心,亦想央求殿下一件事。如若待會殿下滿意奴婢的畫,還望殿下成全。」
卞如玉咧嘴,這是要同他一物換一物?旋即思及奴契,警鈴大作,又想剛才給她見了《雲遊圖》,無論真喜歡還是假喜歡,已經算成全她一事了。
賤婢怎敢同他提條件?!
可惜,這些慍惱卞如玉都發作不得——這麼對「心上人」不合適。
他食指和中指輕點扶手:「姑娘說哪的話,只要畫得好,本王一定應承。」
遂命阿土推至水雲閣二層。
輪椅沒法上樓梯,必須先退出閣外,推上假山,借山作橋,才能進入二樓。時值未酉,本該陽光普照,雲水閣卻因山環水抱,水繞山護,霧氣凝聚難散,孤山縹緲,青石生露,浩蕩盪的湖泊若隱若現。
如臨仙境,魏婉和卞如玉同時失神。
魏婉跟在卞如玉身後三步距離,見雲飄霧渺,縈繞他身間,廣袖被風吹起,青絲垂絛雙雙拂頰。清瘦之姿入這仙人之境一點也不突兀,反而就像境中仙人。輪椅猶如雲車,下一剎就乘風歸去,衣袂不可觸,蹤跡再難尋。
卞如玉不緊不慢扭頭,也偷瞧魏婉,原來女子也可以是一株華松,靜佇立雲水之間,遺世獨立。
這一刻,卞如玉的心緒說不出的寧靜。
他近年來極少有這樣放鬆的時刻,漸漸放下嘴角,斂起笑意的同時也盡斂虛情假意,不知不覺形於言色。
第5章五
*
窗外障眼煙雲。
閣內一張書桌一把圈椅,被兩側盛放畫具的博古架和落地書櫥簇擁——如魏婉所料,水雲閣二層是畫室兼書齋。
圈椅身後兩、三丈,一張幾乎頂天立地的屏風將書齋隔斷,遮蔽後半間。
魏婉雖然好奇,但不會主動打聽,目光最後選擇停落在畫具上。
阿土將卞如玉推至圈椅邊,退了出去。
卞如玉抬手,謙謙含笑:「姑娘且請作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