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山鬼。
那柔和的气质,睥睨的目光,不会错!
“可惜。”言翼眯起眼,从我的脖颈看到我的双眼,意味深长。
“什么?”
“黑山城最终难逃被屠的命运,蒙古人杀进城,你的母亲为了掩护你出城,惨死在他们的刀下。”
“可是,娘……”我听见自己在犹豫,不等说完,只感觉胸口一震,好像被谁一掌推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坠落——
更惊险的是,接住我的东西一下子冲出去,我下意识地翻过身抓住什么,调整坐姿一看,这竟是一匹马!
“只要你们活着,大夏就有救!”
身后传来女子的暴喝,我回头,就见屋顶上的她将长剑抡出一道弧光,追来的几个士兵应声身首异处,鲜血飙溅,人头重重掉落。
滚滚浓烟,燃烧的城池,饿狼般的士兵,女子一袭紫衣,旋转、跳跃,剑舞如飞。
“放心,娘死不了!”
话音落处,天旋地转,火海、尸堆、女子和士兵迅速融成一团虚无,感官再度清晰时,我已在草原上策马疾驰。
这是一匹白底红斑的骏马,雪白的鬃毛随风飘扬,阳光在它一隆一隆的肌肉和光滑的毛发上流转,地平线不断后退,终于看见蒙军大营,花马拐了个弯,绕开守卫向山坡上奔去,我夹紧马肚,脊背突然又凉又麻,恍惚感觉无数的羽箭正从背后射来,下一秒就要将我扎成刺猬……
恐慌、愤怒、担忧,所有这些情绪一股脑涌上来,洪水猛兽般冲散了此刻的画面。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擅自行动,也许洛姐就不会……”
“我娘早就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从哪来的风,裹挟着硝烟气息吹亮了四周,只见满目疮痍,黑烟从房子的残骸中升起,尸体一堆又一堆,鲜血汇聚成河,穿城而过,到处是人们的哭声惨叫声,还有动物的哀鸣。
如同野火席卷草原,刹那间悲愤和仇恨席卷了我,焚烧着曾经的欢笑和誓言……
“呵,哭什么?”言翼捏起我的下巴,戏谑鄙夷,“凡人的泪就是廉价。”
我红着眼眶,咬牙粗喘。刚才闪过脑海的记忆真实得可怕,一次次不由自主地共情让我几乎崩溃,仿佛另一个灵魂侵入了我的身体,想要将我变成他。
多希望药蓠和枭哥能醒过来,我已经……快精疲力竭了。
“说完了么?”我甩开他的手,低下头。
“当然没有。”他微微一笑,“宁明一直不知道那天阻止他的人是我,所以黑山失守后,他又和我见了面。”
我抿了抿唇,强忍着情绪。
“他说他见过太多战争,一直会同情,会愤怒,也会冒着生命危险游说、救人,可很多情绪早已难达心底,唯独黑山之战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言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能够冷眼旁观朝代更迭,但我做不到。我曾在兴庆府的田野中教书,在河西道上经商,在黑水城的绿洲中驻守,在凉州的高楼上起舞……我的学生们大多当了官,兄弟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喜好,每次看望都不会空着手,当初为了听我的戏排长队的姑娘们早已嫁了人白了发,我偶然听到其中一个的命运,特地带了她最爱的甜点和花去寻她,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看见布满杂草的荒冢,忍不住怀念起她挽着我的胳膊请我吃糖葫芦时那青春明媚的笑容,我永远忘不掉。还有寒步,我曾经和他在桃花下对酒,我知道,他也终会成为过去,但将来每次看见大漠的桃花林,我都会想起他!所以,如果有人毁了这片土地,那就是掏空了我的心,侮辱了我在意的一切,抹杀了我唯一可以扎根怀念的地方,我决不允许!’
“这是宁明和我说的。”言翼睁眼,目光狡黠,“我记得太清楚了,因为在我看来,所有情感都是有限生命带来的狭隘,是人类和我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思想鸿沟,他想要轻松地活下去,就必须抛弃那些。”
“不是这样的。”我盯住他的眼睛,“没有情感,长生又有什么意义!”
“听听接下来的再说吧,”言翼不以为然地从湖底捞出一根骨头,端详片刻,把玩起来,“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大夏亡了’,他丢下这一句,便自顾自地开始喝酒,一坛接一坛,醉意浓了才继续讲下去,所以尽管他说了很多,我听明白的也只是大概。
“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他很佩服你。黑山沦陷后,你们谁也没放弃,你们向皇帝进谏,失败了,你们又在民间聚集有识之士,可几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微不足道。渐渐的,你开始研究一些奇怪的东西,写词作曲的时间越来越少,有一天,你突然失踪了,他很担心,为了找你差点闯祸,结果意外得知成吉思汗遇刺身亡,半年后你又回来了,他问你失踪那么久干嘛去了,你绝口不提,他告诉你成吉思汗遇刺的事,你一点也不惊讶。可惜,成吉思汗的死并没能挽救大夏。他最后醉得摇摇晃晃,一直说大白高国不在了,你心中的理想也被仇恨取代,他还说,与其让你变成他不喜欢的样子——”言翼把骨头高高抛起,“啪”地接住,“还不如亲手杀了你。”
我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几百年前的一句醉话,能证明什么?”言翼不急不忙,“不能,因为我还有更有力的证据。和宁明断了联系后,我依然不断根据时代变化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被封印之前,也就是不用和已经扎了根的本体一起困在这池子里的时候,我可是自由的。
“三年前,我终于当上了一个大公司的中上层管理者,老板是个意大利人,有一次他说要出去学习,公司交给我管理,出于好奇,我悄悄地打探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妖精嘛,眼线还是很多的,很快就听说他在一个异瞳妖猫少年带领的组织里,看到那个少年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是宁明,而那个组织,正是十恶不赦的「百鬼刹」!”
“百鬼刹?”我重复道,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没听说过?”言翼略显失望地扔了骨头,耷拉着眼皮转望昏迷中的药蓠和枭哥,“没关系,你会知道的,当年重创七大家族的就是百鬼刹。”
我一惊,陡然想起姐姐说过斯芬克斯坦的由来。
“我看,你过去确实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都没发现身边人的阴谋呢!”言翼说着,伸手抓向我的腰,我想躲闪,然而动弹不得,只见自己腰间突然亮起一束金光,言翼的手就要覆上去……
“哗!”
什么东西一下子冒出水面,不等水花落下,已将一把生锈的大刀横在言翼脖子前。
“妖道路修篁,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药蓠朗声怒喝,和枭哥同时落地。
“嗒、嗒、嗒、嗒——”就看湖底的白骨正在有序且迅速地汇聚拼合,一个接一个骷髅冒出水面,有的身上挂着没被腐蚀的珠宝,有的提着不知属于哪个朝代的生锈兵器,一个人形骷髅发现一把长矛卡在动物骷髅的肋骨中,立刻“噌”地将它拔出来握在手里。
我眼睁睁看着它们向药蓠和枭哥聚拢,在两人左右抵御试图靠近的藤蔓,而横刀控制言翼的,也是一具骷髅。
言翼先是一惊,随即张开眉毛,抬起下巴,嘴角几乎咧到耳后根,露出夸张疯狂的笑容:“好熟悉的名字,路修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