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值寅时初。
夜色浓郁,宫灯大亮,亭亭盏盏晃得纯昭宫恍若白日。
小皇帝身着白纱单衣,裹着被褥坐在明黄的卧榻之上,却是眼眶通红,哭闹不止地道:“蔺南星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几位宦官围着新帝,连声劝哄。
其中一名叫多骞的內侍道:“陛下,仔细哭坏了眼睛,奴婢刚才差人问了,蔺大伴正在赶来的路上,许是马上就到了。”
景裕吸了吸鼻子,又追问了几句,这才被安抚好了一些。
另一个叫蔺多福的內侍眼睛一转,哄道:“陛下,御马监事务繁多,蔺大伴对陛下不慎疏漏也是常事,不如奴婢给陛下讲个笑话吧?”
景裕听了,又大哭起来:“闭嘴!蔺多福,朕就知道……就知道蔺南星只关心他的御马监,从来也不在意朕……总是把朕一个人丢在宫里……”
众多宦官又是手忙脚乱好一通逗哄。
蔺南星入殿之后,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小皇帝趴伏在床上,泣不成声;内侍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安抚。
蔺南星暗叹一口气,越过众人,走到景裕的最近处,俯身跪下,恭恭敬敬地认错道:“陛下万岁,奴婢来迟,罪该万死。”
景裕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抬起头来,脸上两道泪痕,面颊已哭得通红。
他委屈巴巴地唤道:“伴伴!你……你竟来了……”景裕伸出只手,拽住蔺大伴的衣袖,“朕如今是天子,你是朕的伴伴,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呜呜……”
他想到自己已是天子,竟还要在纯昭宫里等待蔺南星许久,又委屈得抽噎起来。
景三郎泪水涟涟地坐到床沿边,手上胡乱地打着高大的阉人,哭嚷道:“御马监的事情怎的总是那么多?你是朕的伴伴,你是朕的,你应当陪着朕,而不是为了那些事宫里宫外地跑……”
“啪啪”几下,劈头盖脸地打上了蔺南星的发冠、脸面。
景裕
景裕并没用尽全力去打人。
他本就哭得和个泪人似得,半点力道也使不上,还花拳绣腿地乱挥一通,顶多只能算是泄愤。
蔺南星低着头任由景裕抽打,诚恳地道:“奴婢罪该万死。”
他低了低头,让景裕打得更加顺手:“只是陛下小心累着了手,若是心中不快,可差其他宫人对奴婢用刑,莫要伤了圣躯。”
景裕长长地抽泣一声,停下了打人的动作,一头栽进蔺南星怀里,愧疚地哭道:“朕……朕不想罚你的,朕不舍得罚你,你是朕的伴伴啊!朕不是有意的……朕知道,朕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颤声道:“让他们都下去,朕只要你陪着。”
“是。”
蔺南星的纱帽被景裕打歪了一点,他不去扶帽子,也没有擅自去扶景裕。
他只是规规矩矩地跪着,对其他宦官道:“你们先下去,圣上交给咱家便可。”
其他几个宫人见新帝情绪失控,还把最宠信的蔺公打骂了一通,也不想再多留,以免之后成为殿内两人的泄愤对象。
內侍们连忙低头出了寝殿,各司其职地在殿外守岗。
景裕见那些宦官全都走了出去,才细细地哭道:“蔺南星,朕真的好害怕……朕梦见父皇了,他追着朕骂我大盗窃国……还要我把皇位还给吴王……”
“我,朕好怕……所以才一直想见你,那些内侍都比不上你让我安心……”
景裕哭着哭着就钻进了蔺南星的怀里,雏鸟一般寻求庇护。
蔺大伴无喜无忧地垂下眼帘,伸出手掌,拍抚了两下新帝的肩背,劝道:“陛下刚经历风木之悲,伤怀于心也是常事,莫要爱思过重,仔细伤了龙体。”
他又拍了几下,安抚道:“吴王被废太子,早无继承大统的可能,陛下继位是天命所归,百官请命,陛下无需忧心。”
景裕感受到了大伴的轻拍和怀抱,整个人都安静了许多,乖乖地窝着不动,手指攥紧大伴的衣袍。
小天子吸了吸鼻子,不放心地问道:“但是吴王知道是我们害的他……他之后会不会回京杀我,然后把皇位抢走?”
蔺南星道:“藩王无诏不得进京,陛下不让他来,他私自上京便是谋反刺杀的大罪,可直接处死。”
他稍作停顿,又道:“臣今日起便让勇士营的死士寸步不离守着陛下,若他真敢前来,也不会叫陛下受丝毫的伤害。”
景裕大为感动。
他先前怪罪于蔺南星忙碌公务,不来见他;此时却又觉得蔺南星日理万机,忙得没空见他也是有道理的。
御马监督管天下兵马,却不比传达政务的司礼监有好些秉笔太监。
御马监的太监只有蔺南星一人,管的事却不比司礼监少,还得训练勇士营的死士保证天子安全。
景裕虽然想要蔺南星随叫随到,又对蔺南星的能力颇为自豪。
他的伴伴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宦官:杀过敌将,拿过城池,比蔺广、苗善河这些老太监都要厉害上千百倍。
如此厉害的蔺南星,不曾嫌弃他只是个失势的皇子,始终愿意跟在他的身侧,日日不忘贴身伺候于他。
——是朕最忠诚的奴婢。
小皇帝的脾气过去了,又念起蔺南星的好来。
他软下语气,撒娇道:“蔺南星,世上怕是再没人对朕这么好了……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朕……”
景裕年少失恃,性情多变敏感,这也是蔺南星不太想多见这人的原因。
如今他见终于把人给哄好了,心头微松,不再逾矩拍抚,端端正正地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