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洗澡了!”
“咚!!”
礼成!
人群欢呼雀跃,手上的香都不要了,一团乱麻去周围收拾行李,班主制止不得,险些被人潮踩进香灰堆,骂骂咧咧地一跺脚,自己去收祖师爷雕像。他刚将木像扶正,一道清亮的嗓音便从乱糟糟的人群中贯入双耳:“且慢!”
声音不大,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来人凭空而立,柔白色道袍边缘在夜色下翻飞不止,班主当即俯身拜道:“仙家……仙家显灵了?!敢问仙家,有何点拨!”
裴慎道:“小道初出茅庐,不敢妄称仙家,只是方才远远望见此处业障冲天,恐有血光之灾,特来观量。看各位家当,想必是此地大名鼎鼎的象人团,小道斗胆问一句——既已经营多年,为何今天才来请神?”
班主一听“血光之灾”,猛然抬头:“道爷占出什么了?”
由缓至急,乔柯将手上的线渐渐松开,上前厉声问道:“自己作过什么孽,你不清楚?!”
裴慎腰后的细线尚未完全抽开,乘云踏雾般飘然而落,乔柯展臂接他,犹如从半空揽入一片游弋的秋叶。裴慎轻咳一声,将他推开:“木像灵力衰微,祖师爷已经替你挡过一次灾,如何挡得住第二次?”
有人替班主辩解道:“我们凭手艺吃饭,哪里造孽了?董胜仗着他养的那群狮子老虎,霸占着客栈不许人住,还把我们的祖师像摔碎了,他才作孽!”
客栈挨着鹦鹉集,方便一天忙碌后回去休整,想必象人团和那驯兽师为了通铺有一番大大的争执,赢是赢了,也吃到不少苦头。裴慎见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问道:“那么,白天你们扮唱骷髅幻戏时,胡乱伤人也是清白的?”
那人嗫嚅不敢回答,班主起身道:“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白天我们也吓得够呛,跳着跳着多出来一个人!我看就是董胜花钱雇人混进队伍里,把我们的名声搞坏啊!自打我们住进客栈,客栈就一直闹鬼,道爷,不信您就跟我们回去看看……”
乔柯道:“‘恶统领’也伤人了,难道她也受雇于董胜,坏事都是董胜干的?!”
班主行走江湖几十年,已经咂摸出不对。稀奇的是,上个月他还在和董胜的豺狼虎豹火拼,面对这两个文绉绉的年轻人,班主也直觉最好不要喊在场的兄弟以多欺少——这样的杀气,他见得极少,但不是没有。
班主抹着冷汗问:“两位道爷,到底是来寻仇的,还是……”
乔柯伸手摩挲裴慎的肩膀,道:“我不是什么道爷,他才是。被我寻仇,还是请他消灾,全看你怎么回答。”
班主长叹一声:“‘恶统领’……的确是我的人,不过,她也是刚加入不久。我没办法啊!不让她演,她就不交骷髅幻戏的最后一话!早知道她惹出这种事,我就自己编了,这个疯女人,搞不好也是跟董胜一伙的!道爷,你要抓她,我一百个同意……”
裴慎也曾打听过大耳驴对《骷髅幻戏》的看法,对此,乔柯转述说大耳驴很不服气,认为话本‘恨重而辞拙,喻繁而未尽’,可见著者涉世过深,有心记录一二,但落笔乏力,略逊于他。
这已经算是大耳驴成名以来给出的最高评价,加之《骷髅幻戏》提及许多三城五派独有的法宝,因此有人猜测是大耳驴亲自操刀,至少,也是某个老练侠士所作。裴慎和乔柯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道:“……骷髅幻戏,是芦荟写的?”
第126章125梦笔
事到如今,还得回客栈叫醒芦荟。裴慎和乔柯以堂堂两人之数押送整个象人团,班主夹在当中,一路都在抱怨董胜,说自己在鹦鹉集二十多年,董胜不过才来三年,就想用种种卑劣手段把象人团逼走。裴慎听得头疼,乔柯则道:“你们资历够深,连匡家兄弟都很喜欢,董胜也敢挑衅?”
班主道:“也不知道他上头有什么人,来鹦鹉集头一年,嚣张得要命!说要把我们收了,谁不服就抓谁喂狗熊。这两年倒老实了一点,背地里还是一堆阴损招,抓不住什么把柄。”
他是客栈的老主顾,知道芦荟在这里的打杂,因此,见小姑娘躺在客房里呼呼大睡,并不吃惊,反倒在烛光升起、见到裴慎脸上疤痕时吓了一跳。乔柯幽幽道:“你认得他?”
班主道:“不认得,不认得。”
在他眼里,这男人高挑貌美,面容毫无瑕疵,但眼神比小道士可怕得多,修长的手指按剑待发,一路都在打量四周,只有小道士作法时,才略略柔和下来,似笑非笑地瞧着。
裴慎装模作样一通,催动穴位,芦荟果真慢慢转醒。班主抬脚就要过来,裴慎将他拦住,反手将乔柯推到床头,道:“你和她说。”
他调制的草药生效了,芦荟脸上的脓包虽未消除,但目光清澈,乔柯道:“姑娘,你还记得我么?”
乔凤仪光彩照人,谁见了也忘不掉,芦荟道:“你,是那天帮我解围的人,谢谢你。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乔柯摘下一旁恶统领的面具,道:“你在象人团表演时,突然举止失常,差一点伤了我的家人。”
芦荟慌忙起身,又被他按了回去:“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们知道凶手另有其人,至于你身上的变化,面容溃烂、无法控制自己言行,这些也是他下的毒手。我们现在想要找到凶手的行踪,还请你想一想,最近一年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芦荟埋下头道:“没有……”
裴慎看她神色不对,大门一开,干脆把班主推了出去,转身道:“这位是玉墀派大名鼎鼎的掌门乔凤仪,有他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尽管大胆地说。我看你刚才很害怕班主,是不是受他威胁?”
“和班主没关系,他是好人!两位大哥,不是我不想帮忙,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慎耸耸肩,叹道:“好吧,看来我们只能找别人去问了。不过我们追查的案子非常神秘,我这里有一套誓词,你发誓决不把今晚见到的人、听到的事说出去,我们就放你走,可以么?”
芦荟感激地看着他,一口答应,谁知拿到了誓词,却读得结结巴巴:“成事以秘,进如负……负……”
乔柯道:“负磐。是说这件事想要成功,就像背着很重的石头走路一样辛苦。”
“进如负磐……丹心碧血,同图宗……”
“‘宗稷’,”裴慎道:“姑娘,听说《骷髅幻戏》是你写的,这可是恶统领死斗前的宣言,你怎么连字都不认得?”
乔柯没再阻止,芦荟从床上光脚摔了下来:“其实……奇怪的事情,有,可不知道和你们要找的人有没有关系,我说了,求求两位大哥千万不要告诉班主……”
原来,芦荟是客栈掌柜的远房亲戚,并不识几个字,在客栈打杂混饭吃。掌柜的脾气暴躁,那时的芦荟就算比现在漂亮麻利,也依旧经常挨骂,晚上难过的时候,便会偷偷跑到河边散心。
“有一次,我干活太累,在河边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地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大字。我小时候偷听过私塾先生上课,所以认一点字,多的我不懂,但那段故事特别好看,比我在鹦鹉集上听过的任何说书都好,正好那天有位先生离店,在屋子里扔了一套用坏的笔墨,我就带去河边,把故事抄了下来。”
“从那以后,每次我去河边,都能发现同一个人留下的字,有时候长,有时候短,但都能和我第一次抄下来的故事接上,不知不觉,我已经抄了半卷。我一直想加入象人团,所以就拿着这些话本去找班主,他竟然收下了,每个月还会发我一钱银子当报酬……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班主……”
许久,乔柯和裴慎都没有言语,芦荟变得更加慌张,撩起裙摆就要下跪:“否则,班主一定不会让我再演恶统领,也不会给我钱了!我的脸这个样子,将来也没办法留在客栈,我会死的……两位大哥好人有好报,求求你们……”
裴慎搀住了她,拍拍头,道:“我们不会告诉别人,你的脸也一定会好起来,你只是被人传染,中毒并不深,以后不要再去那条河边了,把我给你的药方和钱拿好……不不不,不对,对不住,还要请你再带我们去河边看一看……”
乔柯道:“现在能走么?”
裴慎道:“我背你,你指路。”
芦荟注意到对面的“乔凤仪”有些急切,刚听到河边抄书时,还把眼睛闭起来,深深呼吸了几次。她并不知道这个称号意味着什么,只是看了看手中的药方,点头道:“我可以走。”
天色有些亮了,班主已经不在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瘦弱,也极为疲惫的女人,裴慎试图在脑海中将她有些凹陷的脸颊鼓起,并在她的眸中点入亮光。须臾,他心尖泛痛,叫道:“李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