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吉日良時。
從保大坊到皇華坊,從夕水街到拱辰街,五坊四街十六巷,紅雲落成綢,鋪就安梁城十里紅妝。
鑼鼓喧天,笙歌鼎沸,唱親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百姓圍著唱親的長隊,無不感嘆聘禮之奢華,亦感嘆明華公主福運無雙,身為亡國的公主,竟能嫁入權勢顯赫的清河侯府為正妻,受封正一品清河夫人。
齊曕為人乖僻邪謬,在晉國沒有親朋近友,但他位高權重,這場大婚仍是辦得十分熱鬧。
因姜嬈就住在清河侯府,所以大婚沒有接親這一步,她只消從蘭苑去前院正廳和齊曕拜堂,再回竹苑等著洞房就是。
齊曕到蘭苑門口迎她,與她各自牽著紅綢一端,朝前院去。紅氈鋪了一路,按規矩,姜嬈需得鞋不沾地,行至正廳行禮拜堂。
因是在府內走這一程,火盆便也擺在正院大門外。
喜婆高亢的唱聲夾雜在鞭炮鼓樂的喧譁聲中:「娘跨火盆,喜氣盈門!福締良緣,紅紅火火!」
到了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喜婆的聲音太具感染力,姜嬈竟真的有些緊張。她緩緩吐了口氣,這才抬腳。
姜嬈轉過身,面向齊曕。
禮樂鑼鼓在耳,這無疑是一場熱鬧至極的大婚,然而彎下腰的一剎,姜嬈的眼眶卻濕了。她心中一時悲痛不已,只覺整個人已被撕裂,一半置身於喜堂,另一半,則被困於血染的過去。
——不死,不休。
也好,反正她也不想拜那個惡毒老婦。
記憶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自腦海划過,時而是無憂無慮的童年,時而,是浴火鏖兵的血戰。
須臾,裹挾在一片熱鬧中,二人進了正廳,行拜堂禮。
「二拜高堂。」喜婆的聲音稍低了些。
喜婆高唱:「夫妻對拜!」
剛要跨過火盆,腰卻被勾到了一邊,整個人霎時間懸空,竟是忽然被齊曕抱了起來。
世人道,山水總有相逢處,這一滴淚,似將她無聲的誓言帶過群山千壑萬重舟,送至寥遠荒原埋骨處。
姜嬈的心忽地落定。
姜嬈待要轉過身,手裡的紅綢忽然緊了緊,她瞥眼看去,只見男人的錦袍端穩未動,根本沒轉過身——縱使是這樣的日子,齊曕也沒將囚禁在菊苑的齊老夫人放出來。這第二拜,仍是拜天地。
二人便對著蒼茫渺闊的天地彎下腰。
起身,淚墜於睫,瀅落在地。
姜嬈倚在齊曕懷裡,鞭炮炸起的塵煙掩不住他身上清湛的淡淡淺香,鼻息間都是熟悉的氣息,沖淡了她置身於陌生熱鬧中的不安,一顆心稍稍安穩了些。
——皇天在上,后土為證,此心諸神可鑑。
喜婆一愣,但到底是練達老成的人,很快做出反應,又高唱道:「郎抱娘,賓親喜迎!夫妻同心,琴瑟百年!」
隔在紅綢另一端的男人的手,從蓋頭下看過去,只能看見骨節分明的長指。他的手指攥得很緊,不似往日從容。
——父皇、母后、哥哥、嫂嫂、紅葉……此情此景,此番熱鬧,可惜你們看不到。
——不過,阿嬈如今很好,惟願你們在天之靈能夠安息。阿嬈雖無用,但必定以復國為己任,誓救上殷百姓於水深火熱。
兩人牽著紅綢,聽喜婆高唱一句「一拜天地」,兩人便一齊對著天地拜下。
——但願上天別責怪她貪心,她只求與面前這個男人,此生不會有刀兵相見的那天。
臨入冬,時辰尚早,天卻已經黑了。
前院正是推杯換盞,熱火朝天的時候,齊曕獨自回到竹苑,穿過院子,到了主屋門外。
屋內紅燭高照,暖光漏過窗柩門扉,灑了他一身融融溫熙。他長飛入鬢的眉,彎出一個柔和的弧度,伸出手,要去推門。
手卻在半空頓住。
明明已經數次纏綿,這時候,還是會緊張。
他昔年從未想過,那個曾在他面前褪去所有驕縱任性的、嚎啕大哭的小公主,終有一日,成了他的妻。
賀家世代簪纓,母親出生將門,父親和兩個哥哥亦都是武臣,唯有他自小文武兼備,父母兄長皆希望他將來做個曠世謀臣,是以,賀家所謂的規矩約束,全用在了他身上。
作為賀泠那些年,他循規蹈矩,溫謙守禮。
談不上什麼委屈和束縛,只是後來,在他一成不變的人生中,因為一支射偏的箭,他也曾見過重樓宮苑、森嚴禮法中,那一顆永不被禁錮的、炙熱的太陽。
那顆肆意閃耀的太陽,曾在很多黑暗的絕境中,是唯一照耀他的光。
吱呀——
齊曕推開門。屋內橫樑上掛著紅綢,窗戶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入目皆是喜慶。屋中融著暖意,慰藉了被寒風裹挾了一身的蕭瑟。
轉過屏風,齊曕望見榻上紅蓋霞帔的纖細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