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建国瞥了下嘴:“德阳再厉害,不也跟咱包头一样是三线城市?有啥了不起的。德阳的重工厉害,咱包头的重工业照样也厉害着呢。别看你现在也在电力企业里工作,咱包头电厂当年辉煌的时候那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牛!”
乐建国有点激动,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哼!我就纳闷了,德阳就那么了不起?三线建设还不是跟包头一样……”
乐蓓正欲说话,却见对面的秋怀珍使劲儿朝她挤眉弄眼,乐蓓就没吱声。
乐建国脸色不太好看,起身往阳台看花去了。秋怀珍压低声音:“你爸你还不知道?这辈子跟着包头电厂一道过来的,对咱包头电厂那情感多深啊。你跟他夸德阳的工厂,就跟在他面前显摆别人家孩子好,嫌弃他自家孩子不好一个样,他不得跟你急眼?”
乐蓓吐了下舌,笑起来:“说得兴起,把这茬给忘了,嘿嘿。”她刚说完,从阳台方向传来乐建国的声音:“收拾完东西,回头去给你爷你奶上个坟。”
“好咧。”乐蓓赶紧殷勤答应,跟秋怀珍母女俩默契地无声而笑。
从坟地回来,车子离电力家属小区还剩半条街,乐建国却调转了方向,向着另一条路开去。乐蓓正要询问,秋怀珍轻声说:“你爸想去看看厂子。”
乐蓓望着母亲。在母亲的眼里,她看到了深切而温和的情愫,轻轻地点了下头,乐蓓不说话了,安静地看向车外。
车子沿呼得木林大街一路向北,路两边的楼房越来越稀,到最后就只剩下绿化带里一人合臂而抱的老柳,在初春微寒的风里摇荡着纤细的条枝。当年乐蓓跟着妈妈来上班时这些绿化柳就已栽下,好像这几十年都没怎么变,忠诚地驻守在这条厂前路上。
驱车行驶到呼得木林大街尽头,路面豁然开阔,是一个大的不像话的丁字路口,对面再没有其他建筑,只一个无比开阔的大厂门,这就是包头热电厂。从宽阔的厂门望进去,视野能一直延展到包头北靠的大阴山。
当电厂大门进入视野,车里的三人像是同时被带回到记忆的深处。尽管汽车仍行驶在当下的公路上,可是回忆却已经情不自禁地冲进了当年的包电工厂大门。
乐建国和秋怀珍都是包头电厂的员工,乐蓓家是典型的,被八九十年代的包头人称慕的“双职工”家庭。包头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国家开始三线建设后发展起来的重工业城市。当时最举世瞩目的工程项目,就是号召全国支援建设的包头钢铁厂。另外还有一机厂,二机厂等国家重要的工业机械制造工厂和兵工厂,也就是现在著名的北方重工的前身。
包头电厂就是为了满足当时重要的工业生产能源供应需求,而建设起来的煤炭火力发电厂。不过乐建国和秋怀珍进厂工作的时候,三线建设的火热时期已经结束,他们赶上的是北方电业系统突飞猛进的扩充时期,那同样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乐建国开着车并未在电厂正门停留,直绕到了厂区的东墙才停下。三人走下车,抬头就能看见一墙之隔的高大水塔。
“这是六号机组的水塔。”乐蓓一眼就认了出来,尽管深灰色的巨大塔身上没有任何标识。
乐建国欣慰地看了女儿一眼:“没错,这是爸爸当年工作最久的地方。”
“也是咱厂最辉煌那时候起的水塔。”秋怀珍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感慨。
“是啊,咱厂可是咱自治区第一座高温高压热电厂,最辉煌的时候有八个机组同时运转,是西部最大的主力电厂,不光给一二机供电,还往首都送电。包头三分之一的供暖都是咱厂供给。那会儿真是骄傲啊!”
“当然骄傲啦,咱包头电厂可是跻身了全国百万电厂行列的大电厂,还上过我们大学老师的讲义呢。”乐蓓兴奋地给爸爸补充,乐建国笑出了眼角纹,爷俩难得与有荣焉地站在了一条阵线上。
“都是过去的老黄历啦,现在这些水塔都关了。眼下咱厂主要的营生也就剩供暖了。”秋怀珍轻缓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她不想继续待在高墙下吹风,转身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乐建国沿着蓝灰色的厂墙往北走。乐蓓看着母亲上了车才跟在父亲身后,父女俩沉默地沿着墙走过去。
这是一条普通的柏油马路,不算宽,路的两边几乎没有正经的建筑,只有些私盖的平房。路两侧也没绿化,只铺着简单的正方形大水泥砖,许是少有行人,水泥砖面被风吹的很干净,砖缝子却是墨黑的,好像添塞了黑色的土,把灰色的水泥砖都衬白了。父女俩谁也不说话,沉默地沿着厂墙,没有目的地走。
乐蓓低着头,她每迈出一步,或踩在青色的水泥砖面上,或踩在黑色的砖缝上。那些黑色的砖缝就像阶梯,一阶一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乐蓓晓得不光这条路的砖缝是这样黢黑的,电厂周围的几条街,不管铺着什么样式的地砖,只要有砖缝就全是这种黢黑的。这是被煤粉填充出来的颜色,是火力发电厂的标志。
每一条砖缝就像汉字的一笔,无数条笔墨书写出一卷巨大的历史篇章。在这卷巨大的篇章里,叙写着当年这座火力发电厂,在祖国那段工业建设最重要,也最火热的历程中,曾散发过的耀眼光芒。
隔日,乐蓓与父母乘上了开往成都天府机场的飞机。飞机徐徐起飞,秋怀珍望着机窗外的风景,语声轻轻地:“多少年没离开包头这么久了。”
乐建国感慨:“上回离家久还是参加达旗电厂建设那次,那时候小蓓还没上小学呢。”
乐蓓看见妈妈的眼角有点红,把身体靠过去,倚抱住妈妈的胳膊:“您这次离开也是参与一项重要的工程建设啊。您这回出门去,说不定再回来的时候就是抱着外孙子一起回来啦。这生产效率多高啊。”
秋怀珍被逗笑了,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那你俩可得多努努力。我和你爸这大老远儿过去,必须得带着奋斗成果回来。”
飞机在一家人的说笑声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从一座重工之城去往另一座重工之城——四川德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