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恩哑了半晌,耐着性子又听了半个时辰。
当听到冯素贞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时,顾承恩霍然起身:“冯姑娘慢聊,我且回去安排下晚饭。”
冯素贞眉眼弯弯:“顾兄慢走。”
顾承恩惊觉自家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只得一瘸一拐地跨过了禅房的门槛。
单世文偷问道:“咱们大人打坐功夫和谁学的?”
梅竹斜了他一眼:“我家小姐自幼弹琴,常常抱琴而坐,一弹就是一个时辰。”
单世文咋舌。
过了片刻,一直候在外头的侯果方才踏入禅房:“走了走了,把山门外的宣华兵也都带走了。”
明云肃然起身,向冯素贞躬身谢道:“檀越大德,保住了独乐寺合寺栖息之所,老衲多谢檀越大恩,檀越将来定得果报!”
冯素贞盘腿安坐,望向明云的目光清亮:“本官不信佛道,却信因果。我今日保住了你这独乐寺,便是沾染了因果,埋下了种子,断不能甩手就去。本官再请教大师一个问题,何为出家?”
明云不安答道:“真诚出家者,怖四怨之多苦,厌三界之无常,辞六亲之至爱,舍五欲之深著。能如是者名真出家。”
冯素贞点点头道:“妙州不大,人口不过数千户,壮男不过万余,却有五百余人抛家舍业、断绝尘缘来侍奉佛祖。这一断,断的岂止是他自己的人生?那是五百余户的骨肉亲情!”
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严厉:“若真是有心修佛,便是带还俗也做得到。这寺里已然有的五百四十名僧人,到底有多少符合‘遍净’之身?以后若是再收新僧,只许四十岁以上、无需供养父母的才可予度牒!”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向着妙州知府侯果说的,他一个激灵,跪倒在地,连声道:“冯大人思虑得甚是!下官定会严加控制!”
冯素贞起身下榻道:“今番妙州重游,本官还要去拜访几位故人,就不多陪侯大人了。”
侯果忙道:“大人请便,请便。”
“此外,虽佛门教习武艺,以赚取些微束之事常有,就连刘相爷也将府里的小姐送去妙峰师太处习武。但以武犯禁之事太多,欲仙帮殷鉴不远,明云住持还是不要动这个脑筋了。”
明云忙跪下连声道:“老衲明白,老衲这就将那些武僧送回去。”
待冯素贞一行人出了山门外,明云才问道:“侯大人,方才来不及细问,那人究竟是谁?”
侯果心有余悸:“你这和尚忒不灵光,这位是前妙州太守之女冯素贞,是现下户部的冯大人,替皇上管着钱袋子的。”说着,他暗自嘀咕:不过,冯家败时树倒猢狲散,她在妙州还有什么故人呢?
从妙州离开,一行人等直奔善之都,京城大门外,皇帝亲自出城相迎。
进城后,皇帝嘱托顾承恩回府歇息,却将冯素贞拉进了御驾的马车。
顾承恩心中暗忖:这冯小女子,果然是圣眷在身。
马车之中,冯素贞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正欲细问,却见皇帝面色古怪:“冯素贞,天香她,给我写信了。”
这不是挺正常?
“所以?”
“要知道,南下这大半年的时间,我妹妹几乎从来没给我写过信。”皇帝面色怅然,“而且,她公器私用,动用五百里加急给朕送了信来。”
五百里加急,往往是天灾刀兵方能动用,冯素贞面色一变:“公主她怎么了?南直隶怎么会动用五百里加急?莫不是有了水患亦或贼寇?”
皇帝摇了摇头:“不,她就是给我写了封家信。”
冯素贞满面疑惑。
皇帝叹了口气:“她写了什么,你自己看看吧!”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个奏本来,塞进了冯素贞手里。
冯素贞展开来看了两眼,顿时觉得额上烫,欠身道:“臣是这两个月在外出公差,这才没顾得上与公主回信,没想到公主居然——臣这就回信,望陛下准臣公器私用,用五百里加急送回信过去!”
皇帝偏过头不看她,只是颔道:“下不为例。”
冯素贞用袖角拭过额上的汗珠,灰溜溜地溜了下来,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待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她才将那五百里加急的奏本再度打开:
“近日无聊乃学诗,唯学一‘有所思’。字字珠玑恐未见,亲笔誊来与兄知。”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呔,吾兄当知之。”
“三月不得复信,冯卿厌我欤?有他心欤?”
笔迹淋漓,力透纸背,似乎看得到写信的少女虎虎生威、张牙舞爪的模样。
原诗里烧的是饰,可天香想拉杂摧烧的,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冯素贞将信函看了又看,明明看的是明晃晃的威胁,却禁不住失笑出声:“不敢,不敢。”
那顾承恩哪里知道,皇帝对冯素贞这份独一无二的圣眷,岂止是出于他困窘时冯素贞的从龙之情,多半还是来自那位远在江南的公主殿下浓烈得几欲溢出纸面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