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再问你,有资格关进这天牢的人,至少都是朝廷五品以上大员,他们或是郑相的人,或是柳相的人。国俊的出身、资历,能和他们比吗?”
易狱官张口结舌了半晌,愣愣道:“可、可苏相那里是铁板一块,要想入仕,除了郑相,就只能找柳相啊。”
梅先生叹了口气,指了指一边呆立着的顾云臻,道:“这一位既然有资格入天字号牢房,又这么年轻,想必定是世袭侯爵之尊。”
易狱官忙道:“正是,这位是纪阳府的小侯爷。”
梅先生面上掠过一抹讶色,仔细看了顾云臻一眼,皱眉道:“你是顾明永的儿子?”顾云臻只觉他这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不屑之意,一时羞愧难当,低声道:“正是,您认识先父?”
梅先生冷哼一声,道:“纪阳侯若是泉下有知,看见自己的儿子这般不成材,只怕也会死不瞑目。”
顾云臻羞得恨不得地上有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梅先生却没有再看他,转头看向那易狱官,道:“以小纪阳侯之尊,尚不能幸免,你觉得,国俊即使高中状元,又能独善其身吗?”
易狱官忽然间如醍醐灌顶,拜倒在地:“求梅先生指条明路。”
梅先生提笔写了一封信,折起来交给易狱官,道:“你叫国俊拿着这信去找太学的常博士,常博士会收国俊入太学。现在,也只有太学是一片清静之地,没有被党争的污浊所染。”
易狱官尚有犹豫之色,梅先生叹道:“听我的吧,数年之内,党争必清,你让国俊这几年安心在太学读书,切莫卷入党争之中,切记!”
易狱官咬了咬牙,露出决绝的神色,道:“就听梅先生的!”
钥匙的叮当声逐渐远去,梅先生抬起头来,神情凝肃,仿佛在倾听这叮当之声,又仿佛在听着远处传来的犯人的哀嚎声。油烛的火焰在他眸中跳跃,他低低地叹了声,“党争之祸,国之不幸啊!”
顾云臻看着他清癯的侧面,脑中灵光一闪,指着他叫道:“您、您、您是梅先生!梅怀素先生!”
“梅怀素”三字自口中说出来,连他自己都在心中暗暗吸了口冷气。激动、震惊、兴奋,种种情绪无以言表。
梅怀素,曾经的一代帝师,学博天下,廉介忠贞,今上登基之初曾为辅国重臣。却在十多年前卷入“鲁王观星”一案,自此销声匿迹,世人皆传他已经死在酷刑之下,却原来一直关在这天牢的天字号牢房之中!照今日所见,他不但未死,还在这天牢之中活得很自在,对天下事了如指掌,还能令世上最凶残的狱官对他敬若神明。
顾云臻呆立半晌,忽然间福至心灵,拜倒在梅怀素身前,磕了三个头,大声道:“顾云臻鲁钝,求梅先生指点!”
※※※
出了鬼月,宫中诸般禁忌皆去,只是所有人都听说朝中郑柳二党为了兵器库帐册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互相攻讦,攀咬进来的官吏越来越多,一时间不知摘了多少人的纱帽,连顾小侯爷也被牵连了进来,皇帝的脸色不太好看,便都小心翼翼地行事。这日皇帝忽然要射箭,忙都簇拥了他往校场去。
苏理廷入校场时,皇帝正一箭中了鹄心,太监们拍红了手掌,只恐自己的喝彩声不够响亮。皇帝心情好了许多,见苏理廷来,笑道:“燮安来了,来,你试试。”
苏理廷多年没听过皇帝直呼自己的字,忙上前恭恭敬敬地接了御弓,却连鹄牌也没有中,他尴尬笑道:“臣久疏弓马,让陛下见笑。”皇帝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当年你的箭术可是强过朕的。”又道:“你陪朕走走。”
二人上了宫城最高处的墙楼,眺望皇城内外,皇帝感慨道:“燮安啊,还记得我们年轻时去塞外的事情吗?”
苏理廷一惊,皇帝已续道:“朕记得你与寿宁为了争一只狍子打了一架,谁也不放手,谁也没有赢,那时候真是好啊——”皇帝眯起眼来,遥遥望向西北方,眼神落在一只凌空盘旋的老鹰身上,道:“敢打架,敢为了一只狍子争个你死我活,敢混到西路军中看顾显训练部下,甚至还敢装成商队,往西夏去参加什么赛马节。”
苏理廷想起正是在那次赛马节上认识了沈红棠,不禁心中一痛。皇帝叹息道:“可现在,寿宁因为他爹的事情灰了心,埋头做他的太医,死也不愿意辅佐朕;你呢,虽然还呆在朕的身边,可也不像以前那样敢说敢做,有什么话都闷在心里,生怕朕恼了你。”
苏理廷陪笑道:“陛下……”
皇帝今日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听客,续道:“朕呢,除了每年的春秋两狩,皇陵祭典,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出过京城了。更别提像当年一样和你们纵骑塞上,打马草原。朕那时候和你们说过,如若朕得登大宝,一定要做四件事情,燮安,你还记得吗?”
苏理廷道:“臣记得,一要平定云南,二要澄清吏治,三要整顿漕运,四要收回离岛。”
皇帝苦笑道:“可登基十六年来,朕连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云南王拥兵自重,朝中党争愈演愈烈,漕帮逐日势大,离岛脱治已久。燮安,朕真是愧对先帝!可是——”他转过身来,盯着苏理廷,道:“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做不成这四件事情?”
苏理廷垂下头,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芒刺背,不敢作答。皇帝看了他许久,慢慢地收回目光,仍望向远处,道:“朕知道你心里清楚,朕束手束脚,想干的事情干不了,只有一个原因。”他倏地将手指向西面,一字一句道:“西——路——军!顾——家!”
他焦燥地拍着墙垛,道:“顾家一日不除,二十万西路军便是朕最大的担忧,不敢兵征讨云南王,不敢下狠手整顿吏治和漕运,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攻过东海收复离岛,什么都做不了!顾家……”
他咬牙道:“顾家,就是我朝最大的一颗毒瘤!这颗毒瘤不除,国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