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宣一笑,“夫人请便,我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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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华慢慢地梳好头,将鬓边的碎用桂花油全拢了,看着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将泪水吞了回去。
咸咸的泪水倒流回心中的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幼时娘说过的故事。那时娘和舅舅在草原上遇到狼群,昏黑的旷野上,豺狼遍地,如影随形,那碧绿的眼珠散的幽光,如同地狱之火。此时却不能害怕,也不能和它们拼个你死我活,唯有仗着一点火光,与它们周旋,等着第二天的太阳升起。
云臻……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回这个半个月前尚十分陌生的名字,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顾宣正站在船前,微笑着向她伸出右手。顾十一带着数人在船尾撑楫相候。其华提起裙裾,自顾宣身边蹬蹬蹬走过,跃上船头,顾宣轻轻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跳上船。
到岸后,数人赶着马车迎上来,顾宣将其华扶下船,又将她扶上马车,面上始终带着温雅的笑容。上了马车,其华一把甩开他的手,将脸扭向车外。直到马车停下,听到外面有人连声道:“快去通报夫人,侯爷和五夫人到了。”她才扭过头来。
早有婆子迎了上来,笑道:“夫人正等着呢。侯爷,五夫人,快请。”其华站在门前,凝望着那上面的牌匾,久久不动。顾宣握上她的手,柔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其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被他拖着进了大门。她心中恨极,长长的指甲用力掐入顾宣的掌心,侧头看他,他却连脸上的肌肉都不曾颤抖一下。其华越用力,宽大的袖子遮住了二人的手,一路上的仆妇见到二人携手而来,皆露出会心的笑容。
走了许久,见前方一处院落,屋宇瞻然,便知到了顾夫人住的瑞雪堂。顾宣终于放开了其华的手,其华偷眼看自己的指甲,已沾上殷红的血迹。
顾夫人却是极亲切的,喝过其华敬的茶,脱下手中的玉镯,塞到她手中,道:“之华是吧?果真是水晶般的人儿。定昭虽说是我的小叔子,却如同我的长子一般,你到了这里别拘束,只当是自己家。你喜欢住在别院就住别院,若是觉得那处闷得慌,便到这里来和我说话。”
其华抬起头,看着顾夫人温婉随和的笑容,心中一酸,话在喉间停顿良久,终于轻声说了出来:“多谢……大嫂。”
顾夫人和蔼笑道:“你的病好了,我就放心了。不然真不知怎么向亲家府上交待。对了,亲家公前几天派人送信来,说府上接连病了好些人,加上你身子也不好,索性命你迟一些再回门,免得染了病。亲家公还送了很多补品来,托我给你补补身子。”
其华低低应了一声。顾宣在旁问道:“云臻呢?”其华手一颤,玉镯险些掉落在地。见众人讶然望来,顾宣覆住她颤抖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怎么了,不舒服吗?”其华默然片刻,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是,只是这玉镯太过贵重,我怕受之有愧。”
顾夫人忙道:“这个玉镯是婆婆给我的,当时就说要留给定昭的媳妇。你快戴上,这是婆婆的一片心意。”又向顾宣道:“云臻上朝去了,估计也快回来了,他一直说要拜见新婶婶。你们今天就在这里用饭,等云臻回来,咱们再一起去给你大哥烧炷香,告诉他顾家添了新人,也好让他高兴高兴。”顾宣只道好,其华却猛地站了起来,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转身便往外走。
顾夫人未料其华说走便走,不禁愕然。顾宣忙道:“她病还没好,我先送她回去。”他追到门口,拉住其华,正要说话,却听院门口丫环们笑道:“小侯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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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臻气冲冲地走进来,大声道:“气死我了!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祖上余荫的酒肉之徒,也敢侮辱我们顾家!”他走到门口,一脚将门边的一个花盆踢飞。花盆落地,惊得架子上的八哥拍翅乱叫。
他直冲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头大汗地叫道:“水!”丫环们忙捧上茶来,顾夫人皱眉斥道:“云臻,你小叔叔在这里!”
顾云臻这才看见站在门边的顾宣,忙站了起来,叫道:“小叔叔。”又道:“小叔叔,您别骂我,我实在受不了李承业那个花花公子了,你知道他今天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什么吗?他居然说您沉迷女色……”
顾夫人厉声喝道:“云臻!”顾云臻吓了一跳,忙停了嘴。顾夫人道:“你小婶婶在这里,还不快去拜见!”顾云臻这才见顾宣身后站着一个女子,因为被顾宣挡住,看不见她的脸,只可见她穿着一袭淡红色的衣裳。htTΡδ:。bǐQikǔ。йēT
顾云臻知道自己失了礼,尴尬万分,忙整了整因和武安侯打架而凌乱不堪的朝服,上前端端正正揖下:“侄儿顾云臻,拜见小婶婶!”他低下头,正好看见那女子脚上穿着一双淡紫色的鞋子,鞋尖镶着两颗珍珠,洁白圆润,顾云臻不由心想:这鞋子十分可爱,若是送一双给其华,她定会很喜欢。
顾宣回过身,拉上其华冰凉的手,将她拖前两步,微笑道:“之华,这是我们的大侄子云臻。他今天有些失礼,你别见怪,他性子就是这样,以后多多相处便知道了。”
丫环捧来托盘,托盘中有一个作见面礼的金锞子,其华慢慢地取过金锞子。小小的金锞子仿佛有千斤重,让她怎么也没有力气递出去。
她曾经坐在小木屋的窗前,无数次憧憬过和他的重逢,每当想到他咧开嘴笑的样子,她便会不自禁地一笑,笑完又红了脸,抱着乌豆自言自语:“乌豆,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傻小子……”
她的视线低垂着,正好看到他的手。那么滚烫的手,温度仿佛能烫热一个人的心,就是这双手为她剥花生、教她骑马、在黑雨中紧紧地抱住她,让她不再彷徨恐惧。现在,这双手正垂在他的腰侧,行的正是晚辈拜见长辈的礼仪。
顾云臻低着头等了许久,颇觉颈酸,便笑着直起身来,边道:“婶婶见谅,侄儿今日实是被武安侯那起子小人给气坏……”